黑暗。
一片黑暗。
空氣中充滿著令人不安的氣息。
隱隱約約,透過石縫,還能聽到亡魂凄厲的嚎叫。
阿蘭呆滯地跌坐在石床上,黑暗之中無法視物,但她偏偏能感受到,這個人的生命正在漸漸逝去,因為就在不久之前,她將一柄匕首刺入了他的胸膛。
“吶……你是教父吧。”
“為什么會這樣呢,為什么會發生這種事情?”
“已經是第二次了,重要的親人因我而死,大家都要離我而去……”
“為什么會這樣?我明明沒有做錯任何事情,難道這個世界本來就是這樣?沒有錢的人,沒有力量的人,好心的人,善良的人,就應該受壞人的欺負,明明沒有錯,卻要被殺死,就像小時候一樣,明明沒有錯,卻要四處逃跑,明明我聽媽媽的話,努力地做一個好孩子,最后連教父都要離我而去,還是被我親手殺掉的……”
“教父,是我做得不夠好嗎?”
“教父,你為什么不回話?哪怕是訓斥我也好,告訴我哪里做的不好,我會認真改正的,教父,你怎么不說話?我有好多話要對你說……”
“咦,好奇怪啊,明明以前做夢都想與教父見面,明明有很多話要說,想跟你說春天的花海,想跟你說夏日的夜空,想跟你說秋天的明月,想跟你說冬天的白雪,但是為什么現在說不出話來,為什么只會哭呢?為什么這里這么黑?為什么教父和媽媽都不回話?”
沒有人回應她。
少女的瞳中慢慢染上灰色。
死亡之力在無聲無息地自行匯聚。
“媽媽,教父,你們為什么不說話?醒過來,陪阿蘭說話。這里很黑,很寂寞,很可怕。請醒過來吧,醒過來吧。哪怕是什么都不說,守在我身邊也好……”
黑色的氣息從大地滲出,向昏迷中的兩人蔓延而去,也許只需要片刻之間,這純粹的死氣就能將尚未死去的重傷者腐蝕成亡靈生物,使這個可憐的少女鑄下永遠無法挽回的大錯。
然而封住入口的骨墻轟然碎裂,一點亮光灑下,西格瑪踩著碎裂的骨渣走下。他一眼看到了黑暗中的場景,掩飾不住自己的訝然:“竟然有這種事情!?”
他隨即厲喝一聲:“退下!”
無形的聲波化作言靈般的力量,匯聚起的亡靈死氣與阿蘭眼中的灰暗化作無形的煙塵風流云散,他快步來到阿蘭的身邊,少女呆呆地望著他,勉強從聲音和一點光芒中分辨出了他的身份,終于,她撲到了西格瑪的懷里,大聲哭道:“教父……教父被我……還有媽媽……”
西格瑪看到了阿蘭身上的血跡,看到了特斯拉胸前的匕首。隱約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他伸手檢查了一下阿蘭的母親,身上有嚴重的精神暗示痕跡。但幸好只是昏迷過去,雖然靈魂也許會受到一些損傷,但并非是不可逆轉,沒有生命危險。
至于特斯拉……
他還活著,但匕首上淬著狠毒的亡靈毒素。
“不要怕,阿蘭,你并沒有殺死你的教父,他還沒有死去。”
西格瑪伸出手來,用兩根手指捏住匕首的柄端。慢慢拔出,匕首慢慢起出。血魔法修補了破裂的血管,將匕首扔到了一邊。他將手指抵在匕首刺出的傷口上,從上到下輕輕一劃,被毒素腐蝕的傷痕被無形的力量縫合,特斯拉驟然長吸了一口氣,發出了一聲嘶鳴。
“教……教父!”阿蘭如在夢中,怔怔地望著她所敬慕感激的長輩。
“是我,阿蘭,終于跟你見面了,居然是在這種狼狽的情況下,教父居然是這樣的家伙,你一定很失望吧。”特斯拉深深地呼吸了幾下,體內毒素消散,他終于有了說話的能力。
“不……不是的!應該說抱歉的是我才對,是我……”阿蘭的聲音依然哽咽,“教父,你會死對不對?你的身體越來越黯淡,有種讓人討厭的灰色漸漸聚集……”
死靈法師無聲地嘆息。
正如阿蘭所說的那樣,她竟然能夠感知到死氣正在慢慢驅逐特斯拉的生機。
以他死靈法師的眼光和經驗來看,特斯拉的生命之火已經如同殘燭般微茫,他已經無藥可救了,就算是最強大的圣職者也無法挽救他的性命,也許片刻之后,這位魔道學者將陷入永遠的沉睡,而哭泣著的少女,會永遠背負殺死教父的痛苦,終身活在自我厭棄和自我懲罰的痛苦之中,因為她出乎意料的懂事,所以無論是誰的勸解和原諒,都無法令她釋懷。
不過……還有辦法。
“阿蘭,你教父會死……但殺死他的并不是你。”
死靈法師凝視著漸漸走向死亡的魔道學者。
“阿爾伯特特斯拉,我為晨光鎮所遭遇的天象災難而來,就在八天前,這個帝國南疆的邊陲小鎮遭遇了百年一見的雷云風暴,間接引發了可怕的洪水災難,很多人流離失所,很多人因此失去了生命,更多的家庭因此失去了重要的家人。”西格瑪在特斯拉身邊半蹲下來,冷冷道,“我有充分的理由認定,這一場異常的天象風暴與你有關,我為此而來。”
魔道學者愣了一下,艱難地看了死靈法師一眼,露出了一絲笑容:“啊,你說的不錯,六天之前,確實有一場魔導實驗,用來調控天氣控制儀的超視距投放能力,我將地點選在帝國南疆的荒涼之地,現在看來,發生了偏差啊……”
“這不是偏差,是事故,是災難,很多人因此而死了。”西格瑪的聲音漸漸冰冷。
“是嗎?”特斯拉輕聲道,“我很遺憾。”
“僅此而已嗎?”死靈法師的聲音更加冰冷。
“只能這樣了,我還能做到什么?這只是一場失誤,難道要我去死難者的墳前痛哭流涕,請求他們家人的寬恕。或者以死謝罪嗎?”特斯拉平靜地回答道,“相比做這些沒有意義的事情,將這架天氣控制儀完善。令更多活著的人可以享受到它的成果,才是我應該做的事情。”
“那死去的人呢?就應該為你的事業平白地死去?你知道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嗎?他們的夢想。他們的親人,他們獨一無二的一生,原本應該幸福的生活,你有什么資格剝奪?”
特斯拉嘆息道:“這是魔道進步所必須付出的犧牲,就像阿特拉斯卷帙浩繁的死靈典籍與嚴謹復雜的法術體系,難道不是由無數的尸體堆積而成的嗎?”
他似乎還想說什么,不過被劇烈的咳嗽聲打斷,西格瑪沉默了一瞬間。點頭道:“我明白了……我無法說服你,就像你無法說服我,不過我并非為此而來,我答應過很多人,要為他們討還一個公道,用你的性命。”
兩人的目光默然對視。
無論剛剛這一番對答是真心還是假意,無論其中的理念是內心最真實的想法還是編造的謊言,這都不重要,盡管言語上的沖突針鋒相對,但四目相對的兩個男人。他們的想法和本意是一致的——絕對,絕對不能讓無辜的阿蘭背負殺害教父的痛苦。
那就由我代勞。
好,拜托你了。
目光交匯之間。許下無聲的承諾。
“還有什么遺言嗎?”西格瑪柔聲道,他的手扼住了特斯拉的咽喉。
沒有詢問天象武器的秘密,沒有貪圖魔導研究的成果,只有漸漸收緊的手,還有眼中不曾動搖的堅定,眼前這個年輕人,他的心中唯有迫切,已經來不及了,這個人的生命之火在微茫地搖曳著。也許下一刻,特斯拉就會生命衰竭而死。這樣的話,殺人的罪孽就會定格在一個無辜的女孩兒身上。殺死特斯拉的不應該是阿蘭,應該是本就挾殺意而來的他,無論以何種理由,小小的手都不應該沾染鮮血,有些事情,必須有人來做。
哈,真是個感情用事的沖動家伙。
難道他不知道,一個小女孩兒與足以改變人類戰爭進程甚至文明進程的知識,哪個更重要?這種東西,難道不應該不惜一切代價搶到手嗎?
不是不知道,而是不稀罕吧,這令人哭笑不得的傲慢,不屑掠奪的驕傲。
簡直就像,年輕時的我一樣。
死亡來臨了。
死亡扼住了咽喉。
眼前之人的面目已經模糊,阿蘭的哭喊聲也漸漸渺遠,一生的片段劃過心頭,恍惚之間,他似乎回到了過去,回到了他曾經溫暖幸福的家,他充滿愛意地凝望著他曾經眷戀的土地,曾經發誓要一生守護的愛人,他的女兒,他的事業,他的信念,他的堅持,他的承諾……
她們的音容笑貌,正如記憶中那永不褪色的模樣,從來未曾改變。
但他已經改變了。
仇恨與咒怨腐蝕了曾經的誓言,他甚至制作了一件毀滅性的末日武器,用來宣泄心中燃燒著的怒火,行使那最狂怒最殘酷的復仇,而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凝視著記憶中猶如煙云消散的妻女,他先是感到了慚愧,又覺得恐慌,他似乎終于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
“毀……毀滅之光!”彌留之際,一切的仇恨和執著漸漸消散,特斯拉一把握住了西格瑪的手腕,他的意識已經模糊,只有本能驅使著他做出最純粹的抉擇,他低聲道,“妮娜……我的女兒,找到她,告訴她這里發生的一切,告訴她這個莊園……”
“那是什么?”西格瑪一怔,但頃刻之間,意識已經返回了特斯拉的軀殼,他察覺到自己剛剛說了什么,但魔道學者露出了一絲淡淡的笑意,啊,就這樣吧,也許這正是我內心深處所期待著的,想要做出的抉擇。
我不會忘記這段仇恨,不會原諒這種過錯,不會寬恕我的仇人。
但我愿意留下最后一絲希望。
如果一切如你所言的話。
我愿意在此生的最后留下最后一絲希望。
我的生命即將結束,這一段故事卻沒有完結,我曾經一度對一切失望,也曾傷心憤怒,我一度認為所謂的善良和正義只是上位者虛構的幌子和笑話,但內心深處,尚自渴求著有人能將這純真卻偉大的夢想貫徹下去……假如一切如你所言,西格瑪,我將這最后一絲救贖的希望放在你的手中,放在我女兒的手中。
我在此留下最后的訊息。
假如你的善良不是偽裝,你的真摯不是表象,假如你與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格格不入,假如你天真幼稚,假如你像個傻瓜一樣執拗,假如你常懷赤誠之心,那我祝福你,將夢想的延續交給你,希望你能成為英雄,拯救他們,挽回這一場浩劫……
如果你和我的女兒能夠真心向往著寬恕、救贖和悲憫。
那她必會將鑰匙和希望,還有我的遺產交付在你手中。
如果你能將這最后一絲微茫的曙光抓到手中,那么即使身處地獄,我也會甘之如飴地品嘗這最后一次失敗……啊,失敗,我已經經歷了太多的失敗了。
我曾經對她說過,我不會制作哪怕一件魔導武器,但我食言了。
我曾經對妮娜說,我們一家人會永遠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但我也食言了。
我曾經對阿蘭說,我會一直注視著她,一直陪伴著她,照料著她,但我也食言了。
這一生重要的承諾,從來沒有履行過,剩下的只有無窮無盡的悔恨,每一天都在回憶中度過,回憶著我深深辜負的人們,也許時光倒轉,回到從前,我依然無法保護好她們,履行好自己做出的承諾,但如果再來一次的話,我必然會說出同樣的話,哪怕這只是欺騙。
臨別之際,回憶永恒摯愛之人,回憶無常之命運,還有這個可笑的世界。
我將我的祝福,我的詛咒,我的希望,我的憎恨,全都留給你們。
就像我妻子生前最喜歡的一句話一樣。
愿光明,照耀你我。
無論是毀滅的光芒,還是救贖的光芒,光,在黑暗中閃耀的光明,無論是它的憤怒,還是它的憐憫,那是來自于人類心靈的光。
愿光明,照耀我們每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