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少山很有些意外。他找人的目的是以暴易暴驅散松江的暴民,并不是直接對徐階的家產動手。如今的形勢很清楚,根本沒必要直接針對徐家,自有官府會辦妥這件事。可松江傳回來的消息卻是燒毀了徐家的店鋪和奴仆居所,對于阻撓官差的暴民卻是只字未提。
意外之余,翁少山開始被不安所包裹。
打行那些人都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斷然不會善心大發附贈放火殺人之類的優惠。如今出現了這種事,是因為派去的人沒說清楚,還是打行的人自作主張,亦或是有人暗中下套呢?
翁少山行商數十年,并不喜歡用打行這種流氓。并非他道德水準有多高,只是因為商人都不喜歡跟缺乏誠信的人合作。即便徐元佐也是如此,所以才會招募退役老兵組建護院隊。翁少山礙于身份,沒有走這步棋,碰到實在需要的情況也只能找打行了。
“弘濟,你再去趟華亭,看看到底發生了什么事。”翁少山喚來侄子,暗授機宜:“若是有什么不對,立刻抽身而走。不要回蘇州,路上肯定都是他們的耳目。直接去湖州,繞道回來。”
翁弘濟本來沒覺得有什么關系,被伯父這么一關照,登時心中膽怯,想找個由頭不去,可惜腦子不靈光,半天都沒想出來個合適的理由。翁少山哪里會顧忌侄子的感受,已經命人去賬房給他支銀子了。
翁弘濟只得背上包袱往華亭趕去,開始糾結一個老問題:到底要不要住“有家客棧”呢?
要想路上輕松,必然要選擇有家客棧。隨著加盟店的興起,有家客棧已經開到了蘇州境內。有些商家是看中了有家客棧的交通線,加盟之后主要是走貨;有些則是蘇州大戶為了出行方便,同時兼賣人情,所以也樂于加盟。
翁弘濟很想圖方便住有家,只要帶上換洗衣裳就可以了。可這樣算不算資敵呢?他心中糾結。最后他還是決定住有家,只是沒要套房,而是住了標準間。這樣就算資敵也沒資多少。更何況市井傳聞,有家的標準間是要虧錢的,全靠做套房生意賺錢。這讓翁弘濟特別欣慰。
只是翁弘濟不知道,這則市井傳聞是市場營銷的手段。讓人以為自己占了便宜,主要是為了吸引中低層的往來商賈入住。事實上標準間怎么會不掙錢?真要算每平米利潤率的話恐怕還要比套房高一些。
翁弘濟更不知道的是,哪怕是加盟店,徐元佐也要安插一名“監督員”。名義上是監督客棧的標準化運營,實則也是一雙安插在當地眼睛。重要的客人都是掛了號的。誰家小誰在某月某日去了某地,或是與某人在客棧相會,都在這些監督員的視野之內。
翁家的一切都在徐元佐視野之中,并非一句空話。這也是翁少山最為擔心的“耳目”,可惜翁弘濟并沒有放在心上。
徐元佐原本是決定三天內收網的,但是知道翁弘濟要趕來華亭,索性就再等他兩天。到時候人在華亭被抓,能夠更有力地證明翁家在這場變亂中的作用——雖然從后世法治思想而言,這是鮮明的栽贓,缺乏邏輯和證據鏈的支持。但是眼下并沒人在乎這些。
正好徐元春也馬上要回來了。
徐元春在金殿求赦之后就傳出了重病的消息。京城中不少名醫被延請到云間會館,診斷結果令人堪憂,都說徐進士恐怕命不久矣。為了不客死異鄉,徐元春請求歸家等死,總算被富有人情味的大明皇帝許可了。
徐元佐見到徐元春的時候,這位新科進士面色紅潤,除了有些長途跋涉的疲憊之外,甚至要比一直蜷在書房讀書的時候更健康。
“敬璉!”徐元春下了船就看到了前來迎接他的徐元佐,頗為興奮。
徐元佐早就知道徐元春是裝病,不由對這位義兄的演技大為擔心。北京那邊不知道給了名醫們多少銀子。才能叫他們眾口一詞地說徐元春“時日無多”。
“大兄,恭喜恭喜,這回算是衣錦還鄉了。”徐元佐上前扶住了徐元春的雙臂,哈哈笑道。
進士是有出仕義務的。若要逃避還可能被判處重刑。只有在戲文里才有高中之后衣錦還鄉的故事,現實中的進士們在短暫的風光之后,就要參加翰林院庶吉士的考選,然后根據成績分配工作。外放的要立刻就任;留京的要去六部觀政;進了翰林院的庶吉士們立刻就要埋頭浩如滄海的故紙堆中學習朝廷典故,為日后入閣拜相打基礎。
然而衣錦還鄉終究是文人們最為偏好的事,徐元春聽了不由大喜。眉開眼笑,發出爽朗的笑聲——他以前常年內宅讀書,中氣不振,笑聲遠不如現在這般洪亮。
“小弟這里還有一份禮物,一則為大兄接風,一則也為恭喜大兄高中。”徐元佐命人呈上一個木匣子。
徐元春已經很多年沒收到過稱心如意的禮物了。或者說,因為生活優渥,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禮物。旁人眼里的珍玩,在他看來不過是日常裝飾罷了。他好奇道:“不知是何寶貝,且容我一觀。”
當面開人禮物其實頗有些失禮,不過兩人關系非比尋常,便不在乎了。徐元春也是真心好奇,打開木匣子之后,只見一卷報紙安靜躺著。翻在最上面的是濃墨深黑的八個大字:“才高八斗,孝聞兩京”!
正是徐元春此生最為巔峰的兩樁大事:金榜題名,哭殿救父!
徐元春只覺得一股暖流在胸中鼓蕩,合了木匣子,緊緊抱在懷里,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敬璉也!”
徐元佐一笑,請元春上了馬車,同回天馬山去了。
火燒鼎甲堂次日,徐家人就以安全為名轉移去了天馬山別院。士林中得聞鼎甲堂都被燒了,震驚程度遠超過徐階臥室被燒。在士子們看來,這幫賊寇連書院都能下得去手,可見喪心病狂到了何種地步,當真是同仇敵愾起來。
徐元春在馬車上聽了徐元佐的闡述,也是恨得兩頰泛紅,拳頭緊攥。即便是親密無間的好盟友,徐元佐也不會告訴他,升湖書院鼎甲堂其實是他派人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