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令人震驚的事情似乎并沒有結束。王遠偉感受到一陣寒意。
寒意順著他的脊梁爬上來,眨眼之間就浸透了他的衣衫。好像夏日的時候吞了一大口冰淇淋,他覺得自己的半個腦子都被凍住了。
他當即轉身,抬起一只胳膊擋在自己面前。然而并沒有預想中的什么可怕怪物,海島還是那個海島。只不過地面上的奇怪黑霧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層急速成形的白霜。
島上的季節仿佛在他剛才轉頭之后從盛夏變成嚴冬,當他懷著無比震驚將手臂放下的時候,地面上的白霜已經變成了薄薄的、堅硬的冰殼。他覺得自己身體里的熱意還沒來得急消褪,體表便已經被凍得生疼了。
氣溫急劇下降,島嶼周圍的空氣變冷、下沉。而周圍的熱空氣從上方填充過來,形成了一次對流。熱帶海洋空氣之中富含的水分遭遇低溫冷凝,于是島嶼之上的陽光變黯淡下來,并且在下一刻被一層濃云遮蔽。
王遠偉覺得這是他這輩子看到的、最低也最古怪的積雨云。
于是雨點開始下落——沒有落到地面就變成紛揚的雪花。
下雪了。
雪下了五分鐘,他覺得自己快要凍僵了。在細細思量到底還會發生怎樣的變化之前王遠偉從那些倒在地面的尸體之上剝下了幾件衣服,將自己包裹起來。
此刻他終于知道什么叫做“絕望”。在這樣的力量面前他想不出任何應對的法子,甚至對于這一系列變化之后的原因都毫無頭緒。他眼下能做的只有被動忍受——或許在某一刻被殺死,或許僥幸逃生。他覺得前一種可能性要稍微大一些,他也知道擺脫這一切——這種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上而對方毫不在意的一切的最好方法就是自己先死掉。然而他無論如何都說服不了自己下這個決心。
王遠偉認為自己的生命是無比寶貴的。這種想法使得他從前無比謹慎小心,不肯輕易涉險——除了這一次。也正是因為這樣的想法。他做出一個決定。
跳下去。
他的水性其實很差勁——從前住在一個內陸城市,在到了南呂宋之后才學會了游泳。然而那僅限于在不起一絲波瀾的游泳池里,他從未試過在野外,在深沉的大洋當中游泳。
可眼下他意識到繼續待在這島上最好的結果就是被活活凍死,他至少得對自己做點兒什么。
在對于死亡的恐懼情緒趨勢下。他做出決定并付諸實踐的時間沒有超過三秒鐘。
他大步跑到島嶼邊緣、深吸一口氣,奮力一躍。
電視當中的高臺跳水運動員總是很少濺起大蓬浪花——他們以優美的姿態入水,就好像一尾游魚。
王遠偉搞的是理論物理,但并不代表他不清楚從十幾米高的地方跳進水里意味著什么。當風聲在耳畔呼嘯的時候他試圖調整自己的姿勢、將雙臂伸在身前,以受力面積最小的方式破開水面。
然而在下落不到一秒鐘之后他意識到自己正如一塊沉重的秤砣一樣,直面著水面墜落下去。
于是他當即將身體縮成一團。用雙臂牢牢護住了自己的臉,沒留一絲縫隙。
做完這個動作之后,他覺得自己仿佛被一柄大錘迎面敲了一下子。
耳膜里傳來一聲巨響,手臂與雙腿一齊發麻。冰冷的海水將他包裹起來,腦袋里嗡嗡作響,失掉了方向感。
他奮力張開雙手雙腿開始劃水。試圖遏制住下沉的趨勢。
當他終于透過洶涌的氣泡看到從水面之上投射下來的陽光時,身上才火辣辣了地疼起來。
沉得很深,頭頂的陽光一縷縷射下來。他用盡全身力氣往海面之上游去,覺得自己的肺部像是要炸開了。在水里沒法兒估計自己到底沉了多深,然而在努力了幾秒鐘之后他覺得自己離水面好像還是挺遠。
或許是在島嶼上受到的不良影響并未完全消除,他覺得自己的頭腦越發眩暈了。
一陣痛楚從右臂上穿過來——王遠偉絕望地意識到,他的手臂抽筋了。
一口氣終于被吐出來。伴隨著這一陣氣泡王遠偉放棄努力。瞪大眼睛往洋面上最后看了一眼——
隨后他昏迷過去。
讓他清醒過來的是一陣驚呼聲,而他的意識還停留在前一刻——自己沉入水下的那一刻。王遠偉本能地想要伸手去抓住些什么,觸摸到的卻是厚實的毛毯。
意識如潮水一般翻卷過來,他張開了眼睛。
周圍在晃動,空氣里有海水的腥味兒和陽光。他意識到自己正躺在一艘小型艇上,而他的頭發還是濕的……似乎時間并沒有過去太久。
他的身邊有十幾個人——除了兩個醫務人員之外其他的都是軍人,似乎是他們將自己救起來了。
眼下他裹著厚毛毯躺在小艇的中部,而艇上的十多個人卻沒有一個人在看他——他們都直勾勾地注視著小艇后方,每個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咒。
一個不詳的念頭在王遠偉的頭腦中滑過——這些人也像島上的那些人一樣了?!
他連忙粗暴地推了一下半蹲在他身邊的醫務官。
幸好,后者回了頭。對上王遠偉的目光。
這人的意識還是清醒的,因為他的眼中閃過了喜色。然而喜色很快重新被震驚與恐懼替代,他沒有去問王遠偉感覺如何,而是抬起手往船后一指,花了三秒鐘才擠出一句話:“您看那邊——”
然后又轉過頭去。
王遠偉沒有計較他的態度。勉強撐起身子。
隨后他感到一陣眩暈。因為在遠處的海面上,出現了一個可怕的大坑。
哪怕是一個大漩渦都不會令人如此震撼,但那的確是一個坑——巨量的海水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擠到一邊,大洋當中仿佛出現了一個半徑將近三千米的碗。
斜面上的海水平靜得好像緞子一樣。哪怕是海風都沒法兒掀起一絲波瀾。在“碗底”,海床已經露出來了。這片區域的海面下似乎原本有一個海嶺,這使得海洋的深度并不像人們預想得那么深。
可即便如此也有數百米,而在數百米的碗底正中心,那島嶼露出了全貌。
王遠偉之前覺得那島嶼在海面以下的形狀也許是一個“雞蛋”。可現在他發現其實那是一個“元寶”。
“元寶”正中間凸起的那一塊最高,露出洋面的那一部分就是曾經的島嶼。另外兩側也微微凸起,但并沒有那樣高。“元寶”的邊收束得并不厲害,同大洋之下的海床結合在一處。
可實際上無論那東西是什么形狀,眼前的情景都足可以讓任何一個人呆若木雞了。
因為不單單是海水被蠻橫地排擠開來,就連那島嶼上也在發生著不可思議的變化。
他跳進水里的時候整個海島都在飄雪。然而眼下冰雪消失不見,島嶼上被烈焰籠罩了。燃燒著的便是島上的樹木,升騰起來的濃煙在島嶼上空混雜進云層里,就仿佛一個巨人的頭上長滿火焰的發冠。
王遠偉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奪過一個士兵手中的望遠鏡,又往那里細細地瞧。
于是他發現并非只有火焰。
島嶼的周圍還縈繞著黑色的小點——從這個距離上看是小點。那么實際大小或許就相當于一個重型卡車的輪胎。那些黑色的東西漂浮在半空,運動軌跡沒什么規律。可王遠偉在觀察了幾秒鐘之后注意到一個現象。
島嶼上的火焰實際上燃燒得相當劇烈,甚至會像日冕一樣,時不時地躥起一條長長的火舌。某一條火舌偶然地同一個黑點遭遇了——于是那火舌突入黑點的一部分消失不見。
這種情況對于別人而言或許陌生,但對于王遠偉而言……
他意識到那些“黑點”或許是由于“空間斷層”形成的。
他放下了望遠鏡,呼喝一聲:“別看了,快點離開這兒!”
從他蘇醒到現在過去了將近一分鐘。于是這一聲呼喝將人們從震驚的情緒里拉回來了。士兵們當即操起船槳奮力向前劃去,兩個醫務官則試著為王遠偉再一次做檢查。但王遠偉煩躁地揮退了他們,只是問:“那東西什么時候是露出來的?”
島嶼是在三分鐘以前露出來的。那時候王遠偉已經在海水里飄了將近十分鐘。
科學考察船上的人在更早以前注意到了那島嶼上空的異常——有濃云形成。于是他們試著聯系島嶼上的隊伍。從船上發射出去的是一種加強型曳光彈——這東西可以升至一千米的高空,在強光下爆發出艷紅色的光芒。
然而那時候王遠偉頭腦里一片混沌,并沒有做出回應。
于是在十分鐘以后真理號上的人意識到隊伍有可能遇到麻煩,他們派出了這艘小艇。
三分鐘以前小艇上的人發現了王遠偉,將他打撈上來——那時候他距離那島嶼將近四千米。
他一個人當然不可能在十分鐘之內游出四千米。于是王遠偉意識到,似乎在他落水之后那股力量便開始發揮作用——它在緩緩將海水從島嶼周圍驅散,那“人為”形成的洋流在無意之中把自己送出險境了。
而在三分鐘以前,那種緩慢增長的力量達到臨界點。于是奇觀在剎那之間形成。
小艇在一分鐘之內被狂暴的水流推出上千米的距離,島嶼附近的洋面陡然陷落下去。沒有巨大的海浪也沒有悶雷一般的聲響,仿佛云端之上的古神探出一只手,輕輕一按。
而此時那種力量似乎重新變得平緩,洋流仍舊在把他們向外推。
沒人知道一會兒還能發生些什么。最明智的選擇是以最快速度回到科考船上,接著遠離此地。
只有王遠偉還在看那座島。就在他剛才問話的功夫,島嶼上的火焰熄滅了,黑色的小點也消失不見。
取而代之的是閃電。粗大的而密集的電芒從島嶼上空的云層當中劈下,數千米之外人們仍舊被滾滾雷聲震得雙耳發麻。
王遠偉皺起眉頭,他覺得這一系列的異常現象之后似乎隱藏著某種規律。
一刻鐘之后,島嶼上的電光也消失了。
但異象并未停止,王遠偉看到一片煙霧在島嶼上空成形。
那的的確確是煙霧——通過望遠鏡看得到其中夾雜著很多磨盤大小的石塊。似乎島嶼表面的沙子、土壤、石頭、因為燃燒而產生的灰燼統統浮了起來,好像擺脫了重力一般懸停在半空當中。
看到這一幕的時候,王遠偉瞪大了眼睛。一個念頭在他的心里模模糊糊的成形了。
他因為這個念頭猶豫了幾秒鐘,數秒之后,他大喝一聲:“別劃了——給我停在這兒!”
船上的士兵一愣。王遠偉頭也不回地再次重復命令。
人們早已習慣這位“部長”的獨斷專行,那種習慣帶來的壓迫力使得他們在如此狀況下也僅僅是一猶豫,便服從了命令。
他們不安地面面相覷,王遠偉卻再沒說話,仍舊用隱隱作痛的雙臂端著望遠鏡。
因為再行得遠了,他就沒法兒看清那島上到底發生什么了。
他們在海面上停留了十五分鐘。
于是十五分鐘以后,島嶼上空那些懸浮著的東西忽然下墜,濺起大片煙塵。
王遠偉抿了抿嘴唇,瞇起眼。
如他猜想的那樣,另外一種異像發生了。
島嶼上空仿佛出現了一個小太陽,在剎那之間爆發出炫目的光亮。天地之間一片雪白,就連上空的陰云都被映成了暖金色。
于是王遠偉放下望遠鏡,轉身一揮手:“劃船,走!”
小艇繼續向科考船的方向前進,而他坐下了下來,影子被背后的強光映在身前。
他在登島的時候帶了三個警衛,而三個警衛都是能力者。
其中一人可以控制重力,另一人能夠在剎那之間再手掌中爆發出強光,使人目盲。
他覺得自己知道一些事情了。
的確有人在他們之前登島,而且是能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