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國際機場。<-》
應決然已經在登機處等待了二十五分鐘,但他要等的人還沒有來。他現在的身份是帝國能力者部隊某部的中校團長,而他帶的這個團恰好就負責南海附近的保衛工作。倘若在二百六十多年前,他的這個部隊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叫做京畿禁衛軍。
但眼下這位在燕京地位顯赫的中校卻沒有帶警衛,一個人坐在長椅上夾著一支煙,目不轉睛地向門口處看。
燕京國際機場還是叫“國際機場”,但實際上現在在國與國之間通航的班機基本已經不存在了。因為每次破開隔離帶都要消耗巨大能量,并且帝國也沒有能力為每一架班機安裝那種發生裝置。
尤其又到了現在,外面的世界一片混亂,更不可能有民用航班在這里起降。所以這所謂的國際機場目前相當于私人機場——供燕京的權貴們使用。
所以能夠在這里工作的人們大多來歷不凡、眼高于頂。尋常一個京城小官兒跑來這里都見不得能看到他們的微笑,至于沒什么身份的普通人——抱歉,你連門都進不來。
不過這些人在看到應決然腳邊的地上積了五六個煙頭兒之后卻都沒有上來提醒一句“這里不準吸煙”,反而遠遠地、裝作沒有看到他一般,只時不時地拿余光去打量他,猜測這一位究竟在這里等誰。
因為大家不但清楚他是“京畿禁衛軍總管”,更清楚他眼下是應家唯一的繼承人——他的兄長已經死于數年前發生在皇宮附近的那場混亂之中了。而應家那位老爺子,從前是“平陽侯”,現在是“鎮國公”。
先帝只有一個兒子,先帝沒有兄弟。這意味著目前帝國之內沒有王爵。至于公爵……從前也是沒有了,但現在又有一個了。
帝國是立憲的,皇帝只是虛位元首,而貴族封號也就只是封號而已——如果你真的這么想,那么恭喜你,你肯定還沒對這個世界感到絕望,你肯定還認為帝國的官員是廉潔的,百姓之間是和睦的、罪惡終將是會被懲罰的,正義最終是會得到伸張的。
但倘若你和這里的那些工作人員們一樣“成熟老練”,就會知道在新帝一直試圖削減貴族爵位的當口兒新封了一位公爵意味著什么。
這意味著皇帝已經承認在當下的帝國境內,最有勢力和實力的第二家族姓“應”。
至于第一家族?當然姓朱。
所以這些人覺得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不去打擾那位看起來心情不大好的小爺。自然也另有一些人有著別樣的心思——例如在那位小爺看起來心情有所好轉的時候跑過去找個借口說上兩句話兒,也許會給對方留下深刻的印象。
因為懷著這樣的心思,他們都挺好奇一件事——誰敢讓他這樣等?還等了二十多分鐘?
這種好奇最后甚至變成了焦躁與埋怨——你倒是快點兒來啊。你來了這位小爺心情好了,大家才好上去湊熱鬧。
可那人很不給面子。三十五分鐘過去了,還是沒人。
漸漸的這里的人們也都知道了另外一件事——有一架小型客機也在停機坪上等待。那客機上有帝國遣往南呂宋的使團,使團的一行七人也在一起等。
到底是誰的面子這樣大?
又過了十五分鐘以后,他們看到應決然丟下手里的煙頭,站起身。
所有人的視線都隨他看向門口處——那里來了一個女人。
某些人覺得自己恍然大悟了,但隨之而來的又是迷茫。門口的女人看起來并非國色天香,皮膚甚至還稍稍有些粗糙,看起來不是什么嬌生慣養的大家閨秀。這里的人眼睛毒得很,又通過她的走路方式,推斷出這年輕的女人以前似乎有過從軍的經歷,而且時間還不短。
但問題是即便再八卦的人也鬧不清楚京城里哪一家的千金符合這些條件。
應決然向前迎了三步,然后等待那女人走到他面前。他微微皺了下眉。
來人輕裝簡行、兩手空空,沒帶什么行李。
“你……”他用不太確定的語氣說,“想好了?”
這女人是呼雁翎。
如果李真在場,他或許還會微微吃驚。因為這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熱情洋溢、給他示范高超槍法、號稱槍神的活潑女子了。現在她的氣質變得內斂嚴肅,雙眉之間常縈繞著一團憂愁,仿佛心里一直有一塊沉沉重石,又有永遠也打不開的心結。
“你知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這樣做?”呼雁翎問了應決然一個看似莫名其妙的問題。但應決然知道她口中的那個他指的是戴炳成。
中校稍稍側臉,避開呼雁翎的目光,以勸誡的語氣說:“在意那么多做什么?這應該是你最想要的結果。雁翎,這樣的機會不會有第二次。錯過了,你們這輩子大概都不會再見面了。”
呼雁翎也知道應決然口中的那個他。
他是杜啟溪。
但似乎一想起這個名字她的憂愁就會多添幾分,呼雁翎微微嘆息一聲:“你還當我們是并肩作戰過的戰友的話,就給我說一個原因聽聽。否則我不可能這樣莫名其妙地跑去呂宋——就因為他的一句話。”
“‘我不想毀了你的人生,你該知道自己真的想要什么’——這算什么話?他戴炳成以為自己是上帝?要一個人走,就可以走,再要一個人走,就還得走?”
應決然忽然發現她的眼睛里溢出了淚花。
然而這個發現竟然令他在心里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氣——在這種時候,真的堅強果決起來才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
他看了看表,后退兩步坐了下來。然后抬頭對呼雁翎說:“好。我就說說我知道的。”
然后他拍拍自己身邊的哪張椅子。
呼雁翎在原地倔強地站了一會兒,最終還是走過去坐下了。
應決然看著呼雁翎的眼睛,身體微微前傾,讓自己的嘴角也稍稍往下壓了壓。他輕嘆一口氣,說:“戴局長,他的事情你也知道。他不是那種天生就冷酷無情、生性涼薄的人。他從前也有愛人,但他愛人死后,他就斷了那方面的心思。你可以說他這也是冷酷無情,但又怎么知道是不是因為太多情了呢?”
呼雁翎動了動嘴唇,似乎想反駁什么。然而看到應決然誠懇的表情還是沒有說出口。
“我知道你要說什么。”中校接著說,“我跟了他這么多年,很多時候我也想說你要說的話。但你我都不是小孩子,應該知道很多時候一個人身不由己,尤其處在他那種位子上。杜啟溪的事情,他傷了你的心——然后又傷了你一次。你可以認為你自己在他眼里就只是個無關緊要的小卒。但你有沒有想過,倘若他真的那樣想,何必多此一舉再去關心你們之間的事,和你說從前的那些話?難道你還會刺殺他、還有什么資本了他么?”
呼雁翎終于忍不住說:“你想為他說好話的話——這些話我也說得出來。”
但應決然只是很誠懇地看著她:“這是我對曾經的戰友說的話。而且沒說完。”
呼雁翎在起身走開與繼續這次談話之間猶豫了很久,還是選擇了后者——她開始痛恨自己的軟弱。
“如果要我來說,雁翎,他真的在關心你——無論是出于愧疚,還是對一個老部下的關心。他有時候會在我面前提起你,說的也是類似的話。所以我覺得他一直在試圖補救些什么——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圍之內。”應決然微微搖頭,“比如這一次。這一次,是杜啟溪向呂宋那邊坦白了,李真對戴局長相當不滿,搞得他很被動。”
“但我也萬萬沒有想到他竟然做出這種決定——他決定送你去呂宋了。之前告訴你這件事的時候你問我憑什么認為你就一定會去心甘情愿地去那里、憑什么認為你的心里現在還有那個家伙——說實話我真的不知道,是戴炳成告訴我的——他說你們兩個人之間一直在私底下保持聯系,但他一直視而不見。”
呼雁翎抬頭,眼睛里充滿驚訝——顯然她并不清楚這件事,她覺得自己從前做得很隱秘。
應決然笑了笑:“別誤會。你可是他身邊的高級官員,在法律允許的范圍之內,你們是有必要接受某種程度的監控的。”
“所以在我看來,雁翎,你何必一定要糾結一個‘為什么’。去了呂宋,天廣地闊,你們兩個終于可以在一起。他的手再長也伸不到那里,你們想怎樣就可以怎樣。我和杜啟溪不是很熟,但我同你很熟。所以我很愿意見到這樣的結果——畢竟我們當初那些人剩下來的已經不多了,我很希望見到自己的一個戰友從今往后不再像現在這樣愁眉不展。”
呼雁翎抿了抿嘴,說:“但你相信他這么做只是因為一個‘愧疚’?我不相信。我不想像啟溪一樣被人當成棋子,自己做了什么還不自知。”
應決然沉默了一會兒,低下頭。然后他仿佛做出一個決定,用低沉的聲音說:“你和我,都是能力者。你們知道我們這類人的情況。”
“戴局長今年已經五十六歲了。”
“從三個月之前開始,他就一直在咳血。”
“你應該也發現了,最近這段時間,他很少處理正事。”
呼雁翎愣了愣,然后站起身:“你是說——”
“人總有這么一天的。只不過我們這類人來得快些。”應決然意味深長地說,“你該把握好現在。也許他就是后悔自己沒有把握好當初。所以他不想也看到你這樣子。”
呼雁翎發了好一會兒呆。她當然知道人人都有這樣一天。但問題是即便她心里對那位“戴局長”有著深沉而隱晦的怨恨,可她從來都沒有真的想過……那個強大得像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一樣的男人,會死!
“可是……可是……”她喃喃自語,然后問應決然,“他還有多久?我都一點兒沒發現!”
“不清楚。但剩下的時間不會太多。”
呼雁翎沉默了。
應決然也站起身,將手搭在她的肩頭:“你不必難過……”
然而呼雁翎卻突然笑起來:“我一點兒都不難過。我現在倒挺開心——登機往那邊走?”
應決然微微錯愕。但隨即說:“對。已經等了你快一個小時了。”
“那么再見。”呼雁翎轉身走開,再沒多說一個字兒。
應決然目送她的背影一直消失在登機口處。隨后他又坐下來,嘆了口氣——其實他自己都不大清楚自己在嘆息什么。
十分鐘之后飛機起飛了。十五分鐘之后,應決然接到戴炳成的電話。
“辦妥了?”
“是的。她登機了。飛機已經起飛了。”
“好。”
“……你不想知道她臨走之前說了什么?”
“沒有興趣。”戴炳成說。然后掛斷電話。
三天之后,又有一架飛機從燕京國際機場起飛。但這一架飛機上沒有公務人員,只有四個普通人——他們甚至是第一次乘坐飛機。
這四個人是齊遠山、齊玲玲、于永強,以及于永強的妻子沈辭。
某個政府機構的工作人員在兩天以前找到了他們,詢問他們是否有移民南呂宋的意向——這件事兒簡直太奇怪了。從來只有人跑去移民機構申請移民,卻從未聽說過會有政府部門的人巴巴地自己找上門來。
但齊遠山很快就想明白了到底是為什么。在那邊兒……能夠特意掛念自己的就只有那個人了。
隨后他們發現負責同他們接觸的工作人員對于他們的情況了解得比他們本人還要詳細,就仿佛從前天天都在盯著他們過日子一樣。齊遠山對這種事情有些遲鈍。然而于永強的一句話讓他驚出一身冷汗——“你說,咱們以前不會是一直被監視著?!”
因為這句話,和李真通過電話與他說的那句話——“總算可以把你接過來了”——他們四個人才毫不猶豫地登上了飛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