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佐才迂腐,歷史上還是個用特立獨行給時人做出了“忠義”的精神樣板。盡管其嚴守“君君臣臣”的言行不為朱永興所喜,但要使蒙化府真正歸于治下,成為抗清大業中的一分子,陳佐才的出身,以及他與左星海的關系,倒還真找不出比他更合適的。
所以,朱永興表面上并沒有表現出什么,倒是給了陳佐才蒙化府流官的職銜。因為,陳佐才熱血、熱心,必然會盡職盡責,讓蒙化府有人出人,有力出力,而不是象以前那樣隨風倒。至于左星海的要求,朱永興也痛快地答應下來。輸民授地,反正土地有的是,散其民,分其權,這是打破土司制度的長遠之計,而那些土司卻還以為占了便宜。
朱永興率軍出大理時,諸事已經基本安排妥當。如果說騰沖之戰讓人們看到了黑暗中的閃光的話,滇西反攻則是拔開了一塊烏云。經歷了清軍的暴戾,被明軍再次解放出來,壓抑于民眾心中的陰霾散開,感受到反差之后的人民更希望那壓抑的日子不會再來。
明軍待遇的提高,以及在安南的兌現,再加上勝利的鼓舞,滇西新光復區有越來越多的民眾參軍入伍。其中較有名望、率眾較多的有永昌張琦,大理張泰、梅阿四,鶴慶尹士餓、繆士鴻等。
被俘虜的甘陜綠營和湖廣綠營清兵經過甄選、懾服后,大半都補充進了晉王李定國和趙王白文選的部隊。因為朱永興還要率軍回援元江,不好帶著過多尚有待教育,未證明其忠誠的部隊。
如果加入新增的幾支助戰土兵,從反攻到現在,明軍的總兵力非但沒有削減,反倒增加了萬余。但戰力卻不好說,朱永興覺得還要再經過一段時間的消化和訓練,才能再堪大戰。所以,盡管晉王李定國率領部隊又奪取了守軍寥寥的洱海衛(現祥云縣),擊敗了來援的剿撫前鎮。并且做出向姚安、楚雄繼續進攻的姿態。但滇西反攻實際上已告結束。
貪多嚼不爛,這一直是朱永興所稟持的原則。而滇省清軍就是因為要守衛的地域廣闊,才被明軍抓住了其分兵防守的弱點。再加上使用了卓有成效的破城手段,清軍的死守就變成了守死,被明軍個個擊破。
只要在滇西站穩腳跟,養精蓄銳,并對楚雄、昆明形成西面的戰略威脅,那就達到了此次反攻的目的。元江戰役如果再能獲勝,滇省的戰略態勢就將變得對明軍更加有利。昆明的清軍要面對西、南兩個方向的威脅,既要重兵防守昆明這個具有極大政治意義的城市。又要抽出機動兵力進行攻擊,顯然在短時間內是很難辦到的事情。
而滇省的地形地勢、氣候水土。顯然更有利于明軍與清軍的周旋作戰。朱永興更希望在滇省牽制并消滅更多的敵人,以便在滲透開辟四川、廣西戰場的時候,能夠減輕阻力。
等到朱永興率軍到達洱海衛城的時候,晉王李定國和趙王白文選都趕來商議以后軍事布署,并為朱永興送行。而在洱海衛城,朱永興看到民眾參軍者甚眾,多是由周邊村莊而來。這正是他下達的諭令所起到的作用。而且影響會越來越廣。
明朝初定云南后,隨藍玉、沐英平定云南的以漢族為主體的軍隊,便都留下來屯戌在云南。洪武十七年,朱元璋又下令把留戌的軍屬全部限期從內地送往云南。而進入云南的軍隊便成了落籍的軍屯戶,尤其在洱海衛壩區為多。很多村莊也還保留著所、營、屯的名稱,如后所、前所、左所、劉官屯、董營、孔五營、阮家營等。
這些屯戌明軍的后裔對皇明的感情顯然比少數民族要深,而且軍人之家今年免交租糧賦稅、以后只交收獲兩成的諭令,對于遭到入滇清軍搶掠、財產損失嚴重的百姓來說,還是很有吸引力的。畢竟這意味著今年能夠緩口氣。家人能多吃上幾頓飽飯。
如果軍人之家是租種的土地的話,愿意去安南或其他地方的則授予新田;不愿意走的則由官府予以置換或贖買,按照餉田票的數目再發給軍屬耕種。原來的田主要么接受其他的土地,要么接受欠條,在五年后連本帶利收回錢財。
滇省經過戰亂之后,無主田地和荒田很多,都將由官府丈量造冊,重新發賣或租種。朱永興的做法不過是把土地變錢財,用來解決軍餉,但士兵及家屬確實因此而得到了實惠,政策也因此得到了老百姓的擁護和歡迎。
窮人比富人多,朱永興當然要爭取大多數。少數人的利益可以適當照顧,但卻不可舍本逐末,傾向于他們。而且,朱永興寧可把軍事行動的節奏放慢,寧可把積聚錢糧物資的時間延長,也要夯實基礎,使其治下的民眾生活得好一些。
以一隅敵全國,那這一隅如果不夠堅實穩固,幾場戰亂下來,民眾死傷逃散,地方被毀成一片廢墟,如何還能支撐下去?
“政策要貫徹實施,地方官員便一定要實心任事。”朱永興把新任命的洱海衛知縣王君植叫來,與晉、趙二王作了介紹,“王縣令雖年輕,卻自有股沖勁和干勁,如此方能盡快穩定地方,為我明軍服務。”
“殿下慧眼識才,王縣令定是才能出眾。”趙王白文選比較客氣地點了點頭,既然是朱永興選拔的官員,他自然要給些面子。
“現在的洱海衛駐軍將領是總兵胡順都,王縣令若有事,可與其知會。”晉王李定國也含笑頜首,算是打了招呼。
“衙役、捕快若要招募齊全,尚需此時日,便請胡總兵先派一小旗兵丁歸王縣令差遣。”朱永興笑著對李定國說道:“若是地方豪強恃勢異動,王縣令可及時彈壓,不必誤事。晉王,你看如何?”
“此事易辦,本王這便給胡總兵下令。”李定國很爽快地點頭答應。
朱永興給王君植鋪好了路子,便命其退下,這才與晉、趙二王開始商議今后的行動布署。盡管之前也有過粗略的計劃,但形勢已然不同,很有修改或完善的必要。
“我軍主力似可屯駐于洱海衛和彌渡,以犄角之勢衛護大理。”在鋪開的地圖上。晉王李定國開始講述自己的想法。“蒙化府(現巍山、南澗)、賓川也將派駐軍隊,以此為防線,保衛滇西。”
朱永興的手指在地圖上劃動,說道:“前哨呢,吾看可以接近南華和姚安,多爭取一些預警時間。等到元江戰役結束,這邊的牽制佯動便可以停止了。介時將道路全部破壞,給清軍的進攻增加困難。”
“吾看可以。”趙王白文選點頭同意,說道:“有幾個月的休整訓練,我軍便不懼清軍來攻。甚至可以轉守為攻。”
“是啊!”晉王李定國贊同道:“目前新兵尚不堪用,確需時間整頓訓練。”
“以戰代練如何?”朱永興若有所思地說道:“有一位兵法大家曾說過:防御這種作戰形式決不是單純的盾牌。而是由巧妙的打擊組成的盾牌。只是防守,怕是過于被動。若是在防御中也有進攻,就是在總的戰略上實行內線的持久防御,在戰術上進行外線的戰役或戰斗,是不是更好一些?”
對于朱永興的戰略、戰術、內線、外線等名詞,晉王李定國和趙王白文選已經了解,所以并不覺驚奇。仔細思索了一下朱永興所說的積極防御概念。二王都把目光投注到地圖,尋找著進行外線作戰的地點。
“大姚如何?”李定國手指點著地圖,說道:“姚安、南華亦可,使清軍時時凜懼,不敢輕動。”
“兩位王爺可根據實際情況靈活用兵,大戰謹慎,小仗常有,既使清軍凜懼,又可試探出其弱點。”朱永興不想現在就做出判斷。便轉到另外的軍事問題,“入蜀拓展或以滲透為上,先以少量精兵入永寧府,建立一穩固基地,再逐漸運糧增兵遷民,或向北,或向東,拓展地盤。”
“當年忽必烈是沿著甘陜、蜀地、滇省進軍,欲迂回滅南宋的。”李定國思索著說道:“殿下欲反而行之?”
朱永興模棱兩可地笑了笑,并沒有直接回答。入蜀地拓展,還可與夔東十三家會合,擊破清廷的長江防線。但大西軍與大順軍素有嫌隙,他便不想過早提出這個設想,以免李定國或白文選不積極地向蜀地拓展。
趙王白文選對此沒有什么意見,說道:“鎮朔伯吳三省的三千人馬已在麗江,待糧草齊備,便可調木氏土兵助戰,北進永寧府。”
“清廷在蜀地兵力不多,統治亦未穩固,此時開辟戰場,時機甚好。”晉王李定國也表示了贊同,并主動請纓,“待滇省局勢穩定,吾愿率大軍入蜀作戰。”
朱永興愣了一下,李定國的這個決定讓他感到些許意外,離開滇省,難道他不管在緬甸的永歷和小朝廷了?
“當日西撤的措置失當,致留守川南的部隊士氣喪失。且眾將內部不和,自相攻殺,后而降清,川南遂不守,皆吾之過也。”李定國有些沉痛地說道:“本王一直心中耿耿,值此機會,愿將功補過。”
“晉王過于苛責了。”朱永興出言安慰,但也就順水推舟,算是把入川的任務交給了李定國。
四川因連年戰亂,人口大減,最嚴重的地方是川北、川西各地,邑民之存者僅十之二三。川中因為兵事頻仍,以致田畝荒蕪,宿糧無積,饑荒嚴重。這是清軍不可能大規模駐軍并大范圍占領的原因,同時也是明軍拓展的困難所在。
后勤供應是重中之重,入川之后的戰事倒在其次。滇西新復,秋收剛過,再有暹羅的援糧,還能支撐一段時間,但大軍馬上入川顯然還是很困難。李定國和白文選也深悉此點,所以,對朱永興以小規模部隊進行滲透,先立基地的計劃沒有什么意見。
接下來便是元江戰役的商議,兩個方案讓朱永興和二王都犯起了躊躇,不好做出最后的決定。
穩妥并保守的方案自然是大軍南下蒙化(現巍山、南澗),穿府而過,再沿元江順流而下,與元江義軍合兵一處,共抗吳三桂。
積極并大膽的方案便是大軍在元江中段即揮師東進。一路上經過新平、峨山。從西北方向兵指石屏,從而對攻擊元江的清軍形成包圍態勢。
“還是不要太貪心了。”朱永興苦笑著否決了積極大膽的包圍方案,盡管很誘人,但變數太多,風險太大,滇西已獲大勝,元江只須擊退清軍,便已經很完美了。
趙王白文選輕輕舒了口氣,笑道:“還是穩妥為上,就讓吳逆三鬼多活些日子吧!”
晉王李定國輕輕頜首。說道:“吳逆所率清軍兵多勢大,不可小覷。只須穩守住元江。待其糧草不繼,退兵之時再銜尾追擊,或可輕易獲勝。”
追擊獲勝,對于吳三桂這樣的老軍伍,好象并不容易。盡管朱永興采取了穩妥的方案,但并不意味著不能給予清軍以沉重打擊,甚至是毀滅性的消滅。元江城的地形地勢是一個可以利用的條件。能取得怎樣的戰果,便要看吳三桂攻擊元江城的布置了。
朱永興現在還不想說,畢竟只是一個可能性的設想。接下來,便是部隊的重新調配。從元江來滇西時,朱永興共帶了七千人馬,戰死的并不多,但一些炮兵和工兵作為教官被拔入了李定國和白文選的麾下,傷員也留下來治療休養,現在便剩下了不到六千。
趙王白文選將總兵陳盛及三千精銳拔給了朱永興。晉王李定國也沒有藏私,總兵王道亨是老軍伍,三千兵丁也屢經戰陣。
這才是精誠團結,一致對敵的樣子。朱永興對此感到欣慰,或許晉趙二王感于朱永興的真誠相待,以桃報李;或許是他們清楚滇省抗清是一局棋,擊敗吳三桂對大家都好;也或許他們的思想有了別的變化,白文選向朱永興示好,李定國請纓離滇入川,這都能在一定程度上說明問題。
諸事商議已畢,西南明軍的三大首腦看起來都心情大暢,擺酒酌飲,言談甚歡,微醺而散。
皎潔的月光裝飾著夜空,象無邊無際的透明大海,安靜、廣闊,而又神秘。繁密的星,閃閃爍爍,跳動著細小的光點。
晉王李定國半倚在椅中,獨自在院中,眼睛似閉非閉,沉靜地對著夜空。他似乎是睡著了,又似乎在久久沉思。
世子李嗣興緩步走來,將大氅給父親蓋在身上,一抬頭,卻發現父親已經睜開了眼睛,正含笑望著自己。
“父王——”李嗣興喚了一聲,停頓了一下,說道:“孩兒明日便要隨岷殿下東下元江,不知父王還有何教誨?”
李定國又看了一眼夜空,輕輕吐出一口長氣,意味深長地說道:“民間物議這天象也有段時間了,一會兒說久雨不晴,陰盛陽衰,水德當滅火;一會兒說天無云而雷,當天降英杰以拯華夏;一會兒又說太白星體小光昧,主軍敗國亡。總之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問天之術,信者有,不信者無。”李嗣興斟酌了下字辭,緩緩說道:“且虛妄之語甚多,信之則心有疑懼,不若盡人事而聽天命。”
晉王李定國輕輕點了點頭,贊賞地看了兒子一眼,笑道:“吾兒長進了。”
“岷殿下曾言:天道無常這句話并不全對,其中尚有可遵循警示的規律。大廈將傾便是天道對我朝的懲罰,只有弘揚天道,才或可轉危為安。”李嗣興有些赧然地說道:“我朝暴亂紛起,以致清兵入關,席卷天下,與其說是天災,倒不如說是更加準確。黨同伐異,內訌不止,待民殘苛,貪腐泛濫……如不知何以敗落,又豈知何以興復?”
“不知何以敗,豈知何以興?”李定國仔細揣摸著,感慨地輕輕搖頭,嘆息道:“為父已知昔日何以敗,方才請纓入川。一來嘛,彌補過錯;二來呢,也想遠離滇省這是非之地。”
“滇省光復指日可待,又有什么是非?”李嗣興奇怪地問道。
李定國淡淡一笑,也不說明,怕兒子心有芥蒂,倒不好跟隨在朱永興身旁了。停頓了一下,他幽幽地說道:“若是為父與岷殿下戰場交手,嗯,只是個比方,吾兒看誰更強一些?”
“父王——”李嗣興愣了一下,誤會了父親的意思,以為父親是擔心朱永興不是吳三桂的對手,便說道:“論戰陣廝殺,父王經驗豐富,智計百出;岷殿下雖也是天縱之才,卻還是不如父王。”
“吾不如岷殿下矣!”李定國輕輕搖頭,說道:“民心,軍心,正逐漸歸于殿下。便是戰陣廝殺,為父亦難操勝算。況殿下又有問天之術,不可敵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