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妃!銀妃!你果然回來了!”
田原緊緊的盯著那位俊美更勝女子的上元城青年官員,神色激動間又帶著些許茫然,喃喃自語,渾然不知自己這般行為的失態,全然沒了往日的風采氣度。
而看到一向穩重深沉的太子殿下竟會如此表現,一眾上元城文武也皆是愕然,一些心理陰暗之人,看到那名官員面貌俊美、氣質娟秀仿若女子,已是在心中暗自猜測,難道這位太子殿下竟是喜好男色?
一名太子門下的親近侍衛,看到這般情景,也是心中疑惑,但亦是覺的不妥,不顧失態,連連輕咳。
在門下親信的提醒下,田原終于發現了自己行為的失態,終究是自小在宮廷中養成的過人城府,神色轉瞬間已是恢復了正常,只是再次深深的看了一眼那位俊美官員后,就再也沒有其他動作,轉身上轎離去,神色自然坦蕩——仿佛之前的一切,全然沒有發生過一般。
無論任何時代,上官們來到地方視察,程序大約皆是相同。
雖然太子田原之前將上元城文武上下官員全都擺了一道,又是“微服私訪”,又是“下馬威”,搞的劉行之等人皆是心驚膽戰,但待一切誤會皆是解釋清楚之后,太子田原已是變得頗為和善可親,對于上元城官員,無論官階大小,均是親自慰問夸獎,而劉行之等人將上元城的公務匯報了一番之后,亦是齊聲稱贊太子田原英明神武、睿智聰慧、將來必是寬和之君云云,接下來的一場接風宴,雖然君臣有別,但亦是賓主盡歡。
待一切客套與招待結束,天色已晚,太子田原推辭了上元城眾官紳,來到了特意為他準備的臥室中休息。
然而。剛剛進入房間,田原臉上保持了整整一晚上的和善與親切神色已是瞬間不見,轉而變得無比深沉,眼神幽幽。望著窗外明月,神色似喜似悲,也不是在想些什么。
良久之后,田原深深長嘆一聲,雖然貴為今日之太子,日后之君王,卻竟是說不出的意興闌珊。
“三兒……”隨著田原的一聲呼喚,房門被輕輕推開,之前以輕咳提醒田原的那名親信后衛,悄無聲息的垂首而入。口中應道:“殿下,您有何吩咐?”
“今日卻是我們行事莽撞了。”田原卻并沒有吩咐什么,仿佛只是想要找人傾訴一般,喃喃道:“之前搜集的情報有誤啊,本以為這上元城上下文武。依仗著自己在戰時的些微功勛和蕭子柔親信的身份,戰后不僅沒有愛惜民生、安撫百姓、休養生息,反而行那貪墨之舉,做那蛀木之蟲,所以本是準備給他們一個下馬威之后全部拿下,日后就算因為他們是有功之臣而少了牢獄之災,也必然讓這些人失了權柄圣眷。也可以趁機減除蕭漠日后的門下勢力……”
說到這里,田原又是嘆息一聲,繼續說道:“卻沒想到,他們之所以偷偷的轉移上元城內積蓄的糧草物資,竟是蕭子柔獻于父皇的偷梁換柱、暗度陳倉之計,當真是一個妙計。照這般計劃行事,日后就算不能極大的消耗草原各族的元氣,也能牽制他們的精力,讓這些蠻夷疲于內耗,數十年內再無侵我大楚之力。說不定最后還能為我大楚練出一支精兵來……”
說道這里,田原雖是夸獎蕭漠的計策,但神色間卻更是郁郁。
“我就說嘛,劉行之他們本是有功之臣,這次陛下卻沒有將他們召入朝中封賞,原來如此。這些人如今不僅有護國戰功,更是主持如此大計,日后權柄日重、甚至直入中樞,也是可以想象。今日卻被我這般擺弄了一道,如果他們懷恨在心,往后卻也多有麻煩。最失策的是,我今日竟是在劉行之的面前,透露出了針對蕭子柔的心思,恐怕如今此刻,那劉行之正在給蕭子柔寫密信詳細匯報呢。”
那名被稱作“三兒”的親信侍衛垂首聽著太子田原的喃喃相訴,接話道:“殿下不必擔憂,您是當今太子,日后的陛下,今日給這些官員們下馬威原本就是為了江山百姓,一心為國,雖然因為不知情的緣故有些冤枉了他們,但誰也不敢說這有什么不對,即使是蕭子柔,又能怎樣?以上御下,即威且寬,今日殿下您在宴上對他們多有寬言相慰,他們又怎會、怎敢再對您心存不滿?殿下您過慮了。要三兒來說的話,這件事其實怪陛下,蕭子柔的計劃,如此大的事情,竟然沒有讓殿下您知曉絲毫,反而讓您今日險些丟丑,日后陛下知曉此事,恐怕不僅不會對殿下不滿,反而會對殿下生出歉疚之情。”
身為太子府的侍衛,這個三兒竟然敢當著當今太子之面說皇帝的不對,堪稱大膽之極,但因為是順著太子田原的心思說話,所以太子田原不僅沒有怪罪,反而微微額首認同,說道:“三兒你這些年來隨本太子左右,可謂是本太子最知心的親信之人,自是知曉本太子的心思。我欲對付蕭漠和張衍圣,想要削其權柄損其聲望,倒并非對他們有什么不喜不滿,這兩人才華橫溢,日后皆是能臣,能為我所用,正是天下之福。但我卻是不喜父皇早早的為他們正名造勢,如今我尚是太子,便已指定這兩人作為我日后的輔政之臣,時至今日,滿朝上下,又有何人不知道蕭漠和張衍圣這二人日后必然能稱宰為相?因此想要攀附于他們二人門下之人不知凡幾,如此一來,待父皇百年之后,經過多年經營,這兩人的勢力又將會是何等龐大?恐怕更甚于今日之張謙王翰矣。到了那個時候,我即使登基為帝王又有何滋味?在一個臣權大于皇權的朝廷里,想要有所作為卻處處受到節制,帝王還是帝王嗎?我遍覽史書,從古至今,臣權一旦大過皇權,又有哪朝哪代能落得好下場?王莽之訓,歷歷在目啊。”
說到這里,田原滿臉皆是無奈愁苦之色:“父皇他執政以來。不喜政務,分帝王之權于群臣,最終在朝中養出了張謙王翰兩大權臣不算,竟是還想要為我也培養出一對權臣來。說什么垂拱而治,說什么君臣相合……卻又何時問過我的意思?身為帝王,就應該口含天憲,言出法隨,歷朝歷代,天下大治,莫不因此,父皇卻是舍本逐末了。”
看到田原明明是太子之尊,此刻卻滿臉愁苦無奈,身為親信。三兒自是心中不忍,寬慰道:“殿下不必擔心,您是太子,只要沒有失德,日后就必然能登基為帝王。一旦名正言順,誰也不敢忤逆于您的。我朝祖制,文武不相干,文臣不得干涉武事,武將無權領兵,軍權至始至終都在歷代先皇之手,即使如今陛下不喜政務。這般權柄也從未放手絲毫。而蕭漠張衍圣此經回朝,怕是要限于文治,再也沒有領軍的機了,而殿下您有軍權在手,日后那蕭子柔張衍圣權柄再大又能如何?”
田原搖了搖頭,說道:“你不懂。太平年間文治壓武事,文權過大,則軍權自然依附,我朝祖制是好的,但對權柄過大的相宰們。卻無甚大用,畢竟軍兵們的吃喝用度、俸祿錢糧,皆要經過他們之手,只要他們有這般想法,兵權又如何無法掌控?事實上,如今的張謙王翰對京城左近的三十萬禁軍,已是有了一些影響力了,這般情況發展下去,后果不堪設想。好在這兩人已經老了,平素又只知道相互爭權奪勢,對陛下也算是忠心。但蕭漠和張衍圣卻是不同,他們兩人自相識以來相處頗為融洽,有相互合作的可能,而且照此發展下去,他們日后門下勢力必然更甚于今日之張謙王翰,也正因為如此,所以我才想趁他們勢力未成之前,先行削減,防范于未然……只可惜父皇對他們太過信任,又過于信任我朝祖制對兵權的控制,我說的話,他就是聽不進去……”
三兒聽到這里,也是嘆息一聲,跟隨太子久了,對于當今陛下,三兒也是很不滿的,楚靈帝自封田原為慶王之后,雖然于眾皇子之中最早開府建衙,卻不分絲毫權柄,多是讓田原困居于慶王府內,跟隨諸鴻儒大家學習為君治國之道,讓田原從十歲開始,一直學到了三十三歲,直至近些年來,情況才有所改善,并終于在戰爭焦灼之時,為安定天下之心,將田原冊封為太子。
但因為發展太晚的緣故,如今太子田原的門下勢力,甚至遠不如身為臣子的張謙王翰。這般太子,當著自是有些窩囊,而三兒身為太子親信,也自是會心生不滿。
可惜,雖然心有不滿,但三兒畢竟只是一名侍衛,有些事情沒資格說,也沒那般見識。
看著三兒的神色,田原自是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但卻沒有再多解釋什么,只是神色間多了一絲無法掩飾的疲憊。
事實上,對于自己父親的想法,田原很清楚。
正因為他是太子,所以楚靈帝才不會讓他太早參政掌權。
因為,太子是儲君,但儲君也是君,是將來的皇上。對于那些想要依附于某些勢力以自保的大臣而言,太子儲君這個位置,從某方面而言,比皇帝的位置更吃香。
忠心于皇帝,不僅皇帝不一定會看得上你,還可能會遭受其他大臣的排擠,更是只能享一朝之帝王恩寵。
而投靠于太子,不僅不會被其他權臣所排擠——畢竟打狗還要看主人,更是可以享兩朝帝王之圣眷,最重要的是,早早的投靠于太子,待太子登基時,那就是擁立之功,更是可以憑借于此而平步青云。
帝王太過威嚴遙遠,而太子半君半臣,實際上更容易聚攏勢力。
所以,歷代君王,對于太子,雖是親生兒子,卻是以壓制為多,寧愿將權柄分給朝臣,也不愿太子太早掌權。因為權臣勢力再大也只能為臣子,而太子一旦權重,那就會對自己皇帝的位置產生威脅了。
所以說,自古無情帝王家,其實也是被逼無奈,誰讓這些最有可能威脅帝王之位的人,皆是出自于皇家呢?
他今日突然對三兒說了這么多心里話,除了三兒可信且有意培養之外,更多的還是因為這般思緒與憂慮已是積蓄良久,不吐不快。
嘆息一聲,田原將心中的無奈哀怨之意收攏于心底深處,但心底卻已是暗下決心,回京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求見楚靈帝,再做最后一次努力,將自己心中所思所想所憂所慮全部直訴于皇帝,陳訴厲害關系,用盡一切方法讓楚靈帝回心轉意。
只是,對于自己能否成功,田原卻是把握不大,楚靈帝從某方面而言,也是一個固執非常的帝王,認準的事情少有反悔。
想到這里,田原不禁有些意興闌珊,輕輕揮手,準備讓三兒退下。
然而,手剛剛抬起,田原卻是想起了自己方才召喚三兒的目的,卻是突然問道:“那個人……你可有探查過他的身份來歷?”
田原并沒有說明他指的究竟是何人,但三兒常伴于田原身邊,卻知道田原所問的,正是今日他們所遇見的那名面貌俊美更甚女子、曾讓城府深沉如太子田原失態、口稱“銀妃”的上元城青年官員。
事實上,田原雖然一直沒有明確指示,但趁著接風宴的功夫,三兒已經把這個人的來歷背景查探的清清楚楚,以備田原詢問。
(梨樹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