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走時,陳楠身為一府之尊竟是親自將林延潮送出門外。
次日,倭寇大舉進攻五虎門,官兵堅守不出,只敢放炮擊之,倭寇隨之肆掠鄉里,燒殺劫掠。
無數鄉紳的請愿的書信,如雪片般遞入福建撫按,府縣各司衙門,百姓們擁堵在衙門外,上萬百姓上書請愿,請求讓待罪之中的俞大猷出城擊敵。
鄉紳和百姓上書,文武官吏毫無對策,于是百姓怒了,巡城兵卒稟告說在城隍廟發現一泥塑的下跪之人,背后書著‘李兵憲堪比秦檜’幾個大字。接著兵備道衙門前,也遭到了不明百姓的投石。
兵備道衙門頓時怒了,當下四處抓人,最后只是拿到幾名半大的少年。
民怨沸騰,官紳們已是琢磨著法子上控了,福州巡撫劉堯誨也是坐不住了,再這樣下去,他也要完蛋了,他也有俞大猷戴罪立功的想法,遭到了這邊兵備道一致反對,甚至科道官員還威脅要拿此事參上一本。
可是劉堯誨也不敢,貿然下令鎮守總兵下的一營二游出戰,他雖讀了很多兵書,但也是紙上談兵,手下沒有得力將領,何況軍心也是不穩。
劉堯誨只能什么都不做,耐心地等著陳楠的折子,終于陳楠就林延潮寫的詳文,呈報給巡撫衙門。
劉堯誨看到詳文后,臉上的陰霾盡掃,不由撫掌大笑,對巡撫下屬官吏,以及諸幕僚道:“陳知府,對我有救命之恩啊。”
福州左布政司隔岸觀火的萬思謙,知道后冷哼一聲,繼續陪同鎮守中官看戲。
而在建寧府避著劉堯誨不出的李兵憲,則是摔了一地東西,恨恨地道,便宜這俞蠻子了。
至于福州鎮守總兵府,俞大猷接到劉堯誨給的信函后,左右大將都是大喜向俞大猷賀喜道:“恭喜大帥,賀喜大帥,此必官復原職!”
滿頭白發的俞大猷站起身來背負著雙手道:“區區總兵,不在我的眼底,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大帥,這話不是戚總兵說的?”
俞大猷淡淡地道:“難道本帥不能借來用一用。”
眾將官們聞言都是道:“當然,當然。”
俞大猷將頭兜戴上,滿是殺氣地道:“傳令下去,三軍將士明日出兵,殺倭!
天明一亮,郡城中街上,馬蹄聲踢踢踏踏地響起,佛朗機炮被馬車拉拽著前行,包鐵的木輪碾過街道上的石板道時發出金鐵迸響。
俞字的大旗招展,白發老將獨騎在前,大明官兵赳赳而行。
“是咱們兒郎,出城殺倭了!”
郡城中街時,市井里的百姓們見了都是放下手中的活計,奔來相送。
百姓們都是喜極而泣,立在百姓之中的林延潮,三叔看著這一幕,耳旁是別人談論的話。
“看那不是俞大帥嗎?”
“是啊,那白發老將,就是他老人家!”
“太好了,朝廷終于用他了。”
“聽聞是撫臺老爺的意思啊。”
“沒錯,沒錯,我衙門里的二舅說,聽說他力壓眾人,保舉了俞大帥啊。”
“啊,二舅,你上次不是說在衙門里當差是你大舅嗎?”
“唉,細節不要追究嘛,總而言之,朝廷里還是有好官的。”
“沒錯,俞大帥一出馬,倭寇都是聞風喪膽。”
“我們百姓有救了。”
“別說了,看俞大帥來了。”
但見俞大猷騎馬經過,百姓們一片默然,無人出聲。這時候一個聲音從百姓深處喊起道:“俞家軍威武!”
“威武!”
不少聲音跟著喊起來:“威武!”
“威武!”
一旁的百姓也不知為何自己跟著喊起來。
“威武!”
“俞家軍威武!”
百姓們一個個跟著高呼起來,震動著右臂。百姓們的聲音,仿佛有序的調子,如水紋般在街上上空散開,一圈又一圈。臨街的百姓都是打開了門窗,不少百姓也是紛紛從遠出趕來。
白發老將俞大猷有幾分措手不及,于馬上抱拳回應道:“多謝諸位鄉親。”
“多謝。”
呼聲一起,百姓們是再也停不住了。
“俞大帥庇佑我八閩百姓!”
“俞大帥公侯萬代!”
俞大猷忍不住有幾分熱淚盈眶道:“百姓對俞某如此厚重,俞某唯有以死報之!本帥寧死不辜,百姓們之托付!”
人群之中,三叔忙拉住林延潮道:“延潮你剛剛帶頭亂喊什么,我就怕你被治一個喧嘩,擾亂行伍之罪!”
林延潮嘻嘻一笑道:“怕什么!不是沒事,三叔你方才不是也喊得很大聲嗎?”
三叔嘆道:“是啊,百姓們心底有桿秤,誰是好官誰是壞官,分得清的。俞大帥就是好官啊!”
嗯,林延潮點點頭,抬頭看去,但見俞大猷威風凜凜的起在戰馬之上,心道我能做得也只有這么多了。
這老將棄筆從戎,由文入武,為國奔波一生,但是卻因不善于與文官相處,臨到最后,因為一點點小小的失誤,被罷去了軍職,最后的歲月只能回憶起昔日的戎馬生涯。
而眼下,俞大猷的命運會不會因為自己的努力,比歷史上為大明多守幾年江山?對于這位與戚繼光媲美的民族英雄,最好的結果,應是在戰場上馬革裹尸,而不是終老于病榻之上吧。
百姓們歡呼聲不止,俞家軍昂然出城。
俞家軍一出,林鳳即得到消息,不敢接戰望風遠揚。但俞大猷沒有縱敵逃跑,而是追上接連三戰,打得倭寇潰不成軍。
閩地倭寇初平,福建巡撫劉堯誨八百里加急向京師報功,首功福建鎮守總兵俞大猷,次推福州知府陳楠。
福州大捷的消息,傳至京師,頓時滿朝震動。保舉劉堯誨出任福建巡撫的,首輔張居正,也因知人,受年僅十一歲的天子嘉獎,加上去年戚繼光擒獲兀良哈朵顏部酋長董狐貍之功。
張居正被賜予坐蟒、白金、彩幣。
隨即張居正公布考成法,澄肅吏治,并下令福建巡撫劉堯誨拭行一條鞭法。
倭寇平定后數日,閩地入春后的雨水,一直不斷。
林延潮聽著雨水沙沙地打著瓦片的聲音,這樣的雨不小也不大,下得剛剛好。
透出窗外看去,檐前的細雨滴滴嗒嗒,匯聚成串,流淌而去。縣衙旁的安泰河水應是漲滿了吧,竟是透著幾分喧囂沸騰起來。
這場的場景臨軒讀書倒是有幾分意境。
林延潮這幾日在館里研習功課,覺得很有長進,這邊盤算著書院幾時開學。
砰!
門一開,大伯和三叔二人拿著雨具走了進來。林延潮走到桌案上給二人倒茶問道:“家里如何,有沒有遭了倭害?咱們鄉親有沒有事?”
三叔唉地一聲道:“遭是遭了倭害,不過總算老天保佑,沒死人,只是村長他們在山上倒是餓了好幾天才下來,幸虧咱們來城里。”
大伯也是摸了一把臉上的雨珠道:“大家,保住命就不錯了,要不是俞大帥,倭寇還沒這么早退去呢,只是到底要耽誤些功夫,誤了農時,今年收成恐怕沒那么好了。過幾日你回家有的忙了。”
“回家?萬一倭寇再來怎么辦?”三叔連忙道。
大伯臉一沉道:“你這怎么說了,難道怕倭寇,就不要種地了,白吃白喝了?誰養活你?當初你還說想買田呢。”
三叔這幾日與林延潮閑聊,以前是只在地里干活,沒出過村子,但見識了省城里的繁華,不由有點新的念頭了。
林延潮開口道:“大伯咱們不要買田了,家里十五畝田夠了,再買田咱們家反而不劃算。”
“怎么不劃算?給咱們家多囤點田地的怎么不好了?”大伯反問道。
林延潮掰著指頭和大伯數道:“大伯你還不是衙門里經制吏,無法讓家人免役。而爺爺可以啊,他雖未入流,但依照朝廷律令,未入流的官吏可免役一人,免糧一石,這個你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