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環聽聞王子騰夫人之言,眼中寒芒大盛,冷笑一聲,正要說話,卻不想,忽然聽到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
側目看去,卻見李紈帶著一大票大小姑子們急匆匆的走了進來。
賈環見狀,眉尖輕挑,眼神莫名的看向李紈。
李紈被賈環看的不自在,擠出了一個干巴巴的笑臉,無助的看向了賈母……
賈環見狀,嘴角抽了抽,也看向了之前一直躲開其眼神的賈母。
結果,自然得到了報應。
方才他不理賈母,如今賈母也不理他。
老祖宗我就是叫援兵來了,如何?
“太太,您怎么坐地上了?快起來……”
從大觀園里匆匆出來的一干女兒們進了榮禧堂后,感受到這肅穆壓抑的氣氛后,面色也跟著沉了下來。
待再看到王夫人竟癱坐在地上,更是無人不大驚失色。
只是她們一時不知發生了何事,尤其是賈環看起來還是當事人之一,不好隨便開口。
可以開口的,或因為性子,或因為身份,又或是因為與王夫人不親,所以都沒出聲。
唯有賈探春闊步上前,想要攙扶起王夫人。
只是,王夫人此刻竟連半點自主的反應都沒了。
手腳冰冷,一臉的冷汗和驚恐不安,全身都顫栗著……
看到素日里跟“菩薩”一樣的王夫人成了這般,賈探春柳眉豎起,轉頭看向了賈環,秋水一樣的眸子里滿滿皆是不贊成,斥道:“三弟,你怎么回事?還有沒有一點子規矩?”
說起來,賈環也是無奈。
在賈府里這么多女眷里,連趙姨娘他都有法子哄住,讓她變了主意,實在不行找賈政……
可唯獨這個胞姐,他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拉開距離,冷淡處之時,她任其自然,該怎么做還是怎么做,看起來不喜不悲。
待親近一些時,她還是那樣,該怎么做還是怎么做,不喜不悲中,頗有一股韌性和堅持。
而且,她對他的態度,從始至終,都是以胞姐的身份對待。
不以他貧賤富貴而論。
比如說,當初“他”病的要死,趙姨娘借遍府上都借不到幾兩銀子時,是賈探春傾盡所有,并四處借了銀子給趙姨娘……
如果說這些都是好的,那么她恪守禮法,始終以王夫人為嫡母,以趙姨娘為姨娘,就讓賈環有些不痛快了。
賈環怒了幾次,都沒有讓她改過來……
而她也是那么多姊妹里,唯一一個真敢擺長姐的譜,呵斥賈環的人。
因為她所有的這些堅持和行為,都是依照“禮法”而行,所以她自覺行的光明正大,頗為磊落大氣。
偏還讓賈環沒有什么好法子……
不過這次卻不同。
賈環冷笑一聲,道:“當真讓我說出來?”
“你說!”
對于事無不可對人言的賈探春而言,有什么不能說的呢?
她清喝一聲,目沉如水。
“不要,不要說了……”
然而,讓賈探春猝不及防的,卻是身邊的王夫人。
王夫人忽然一把推開了她攙扶的手,看著賈環驚慌叫道。
不僅如此,她竟還掙扎著……想要轉坐為跪!
這一舉動,讓滿堂駭然!
賈探春在一旁強攔著她,不讓她跪起,而后又轉頭看向賈環,厲喝一聲:“環兒!”
賈環聞言,心中也起了怒氣,直直的看著她,你喊我做什么?又不是我讓她跪的,她不心虛她會跪?
賈探春卻絲毫不讓的盯著他,眼神清澈凜冽。
不管怎么說,她都是長輩,是你曾經的嫡母……
“啪!”
正冷笑著,準備再和賈探春別別勁兒的賈環,猝不及防下,后腦勺兒上忽然挨了一下。
他莫名其妙的看向身旁的趙姨娘,完全不解其意。
老娘,你吃錯藥了?
趙姨娘怒氣沖沖道:“你再跟你姐姐橫!
你跟你姐姐橫什么?她是你親姐,都是從我腸子里爬出來的,你就和她橫?”
賈環無語道:“我多咱和她……是她是非不分。”
“分什么分?都是一家人,分那么清楚干什么?
你如今什么都有了,又是公猴又是母猴兒的,東邊兒府上那么大的家業都給了你,你還和誰分?
如今不像以前了,你該知足了。
別看到什么都想往自己懷里撿,老娘如今都不勤‘撿’持家了,你還貪心不足?
一點子文化見識都沒有!”
趙姨娘一本正經的教訓道。
說出的話,雖然荒唐,卻讓所有人都刮目相看。
賈環哭笑不得道:“娘,這哪兒和哪兒啊,我多咱和誰分什么爭什么了?
要不是她不知死活的凌壓欺負你,兒子吃飽了撐的和她鬧?”
趙姨娘一臉沒所謂的撇嘴道:“不就是讓我跪一跪么,有什么大不了的……行了行了,看什么看,以后老娘撐著不跪不就完了?”
“環哥兒……”
被趙姨娘這么一鬧,氣氛終于不再那么肅殺了,賈母也肯跟賈環說話了,她沉聲:“環哥兒,我只問你一句,李嬤嬤告你忤逆,可是太太的手筆?”
賈環聞言,看向賈母,見她手里緊攥拐杖,面色肅穆,眼神陰沉,想了想后,搖搖頭道:“這件事倒和她無關,不過,也不能說完全無關……”
說著,將目光看向了王夫人一旁,面色慘白的王子騰夫人李氏。
賈母見之,心里有數,她老眼極為凌厲的掃過李氏的臉面后,轉過頭對賈環長嘆息了聲,道:“你娘雖然不識字,可剛才那番話,卻是極有見地的……”說著,贊賞的看向了趙姨娘。
趙姨娘聞言,一張臉頓時笑成了一朵花兒,原本也不過三十出一點頭的年紀,沒心沒肺的生活讓歲月沒有在她臉上留下一絲痕跡。
此時一笑,竟有一種明艷照人的感覺。
不過說出來的話就……
“哎呀呀!老太太您太過獎了,奴婢就是跟著老爺日子久了,聽的道理多了些,在炕上老爺經常……”
“咳咳……”
賈環都聽不下去了,咳嗽兩聲打斷了她的話。
這一房子晚輩姑娘,你扯的什么淡……
趙姨娘肯對賈母笑,卻不會給賈環笑,豎起柳眉道:“怎地,還不許老太太贊我一回?你個蛆心的孽障,再敢攔著老太太贊我,仔細我啐你,呸!”
“噗!”
后面的姊妹中間,林黛玉看著賈環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忍不住笑出聲,不過又趕緊用繡帕掩住了口,無視賈環幽怨的目光……
鬧罷,賈母看著趙姨娘點點頭,讓她安靜下來后,對斂起臉色的賈環繼續道:“既然李嬤嬤那個老貨不是太太指派的,而你之前又一直都沒說什么,想來,縱然太太有過不是,也不算什么大罪過。
所以,不要分那么清了……
你娘說的多好,一家人過日子,分那么清楚干什么?
縱然她有什么不是,想來,也都是為了你寶哥哥。
你如今這般了得了,也不缺那些,就不要計較了……
你是賈家的家主,我一直都想給你說道兩句。
這當家做主啊,最難的,不是事事清楚,而是難得糊涂啊!
環哥兒,老祖宗已經老了,沒多少年可活了,說不定哪一天就要去見先榮國。
在你沒出息之前,我唯一的心愿,就是看著咱們這個家,能和和美美的一直過下去。
在你出息后,我就更是這樣想著。
只要能維持著這個家不散,日后,我總也有臉面去見你的祖父。
若是,臨了了,卻因為一點子小事,鬧的家宅不寧,親人離心,甚至兄弟鬩于墻。
那我就是死,也難瞑目啊……”
說罷,賈母老淚縱橫。
賈環聞言,輕嘆一聲,撩起下擺跪下,道:“老祖宗,孫兒明白了。
您且安心受用就是,孫兒能處理得當的。
其實,孫兒又何嘗不懂這個道理。
若只是尋常小事,孫兒根本不在乎。
她們在乎的,視若性命倚靠的事,對孫兒而言,與笑話無異,也懶得去計較。
只是,生母受凌,實乃奇恥大辱。
若再有二回,孫兒絕難相恕。
除此之外……
正如老祖宗所言,些許蠅營狗茍之事,無足輕重,不值一提。
只要老祖宗您受用就好……”
賈母聞言,輕輕一嘆,點點頭,又看向目光發直的王夫人,道:“淑清啊,你也起來吧。
滿屋子的小輩,你坐在那里像什么?
你啊,就是太過關心寶玉了,關心則亂,就容易被人鉆了空子,被人糊弄。
放著至親不信,偏去信外面那些陰私小人的話,鬧的家宅不安……
趙丫頭的話雖然粗糙,可話糙理不糙。
人哪,不可太貪心,要知足。
你只看到環哥兒如今愈發興旺,卻看不到你自己過的也不差。
大姑娘成了貴妃,成了娘娘,那般尊貴。
寶玉,更是銜玉而誕,多大的福氣……
他三弟都要在外面和人刀槍劍雨的拼殺,幾次險死還生,連眼睛都險些瞎了去,才博得的基業。
寶玉卻能安享太平富貴。
你還有什么不知足的?
你不是一直在念經嗎?
現在看來,念的還不通透,沒將菩薩念進心里去。
否則也不會犯了這貪癡嗔戒……”
說著,賈母話音一轉,嘮家常一般的絮叨道:“大太太就念的很好,幾次胡嬤嬤回來跟我說,大太太已經轉性兒了,起初我還不信。
昨夜抽空去見了她一面,確實好了許多。
說話間,少了許多當初的小家氣和怨氣……
所以,我就決定讓她出來了,既然斂了心性,在外面也可以念經嘛。
她卻說,再念完那卷《法華經》后,再出來修行吧。
我想想也不錯,就沒強求。
既然后面的庵堂里有這個效用,淑清,你也進去念一陣子吧……”
眾人聞言,無不大驚失色。
邢夫人被放出來,她們無所謂。
邢夫人沒兒沒女,賈赦也死了好些年了,身邊的幾個得力婆子也早讓人打發出去了。
就算出來了,也難再作威作福。
可是王夫人被關進去,事情就大不同了。
賈母不是不愿意大動干戈嗎?怎么會直接圈了王夫人呢……
眾人震驚完后,齊齊的看向了賈寶玉。
這個時候,作為王夫人的兒子,又是賈母的心尖子,他難道還不出面求情?
而王夫人,亦是頂著一張如雪的臉面,木然的眼神,看向了她的心頭肉……
當然,也有局限性,感覺上有些過于親近王夫人和賈寶玉。
但在那個時代,從禮法上來說,王夫人確實是她的嫡母,賈寶玉是她的嫡兄,論起來,比趙姨娘和賈環還近。
應該說,她是被這種禮法給影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