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珍側目朝半開的窗飛一掃。言情
城的東角,某座高峻樓閣已熊熊燃著了,隨風散出無數火星,在漆黑的夜里恍如一支巨大的松明,把整個漢城上空照耀得猶如白晝。人與利器的影子在輕軟的紗帛上急交織變幻,仿佛一場來不及看清的亂夢;噴濺的濃郁血痕卻被燈火映成稠黑的漿汁,固執地、緩滯地流淌下來。
縱然刀尖正穩穩地抵在那侍女脖頸的肌膚上,王士珍依然覺得出自己的手在顫抖。
他們都聽得見,許多輕柔而頻密的簌簌聲,像穿越草叢的蛇群,隱秘地朝他們包圍過來。李鄯赤足湊到窗口,目光向下稍稍一掃,便驚恐地收了回來。
“別出聲,叫大家都到這里來。”王士珍看著侍女,輕聲說道。
侍女用力點了點頭,王士珍將刀尖移開,她立刻轉身跑了出去。
不多時,女官們和侍女們以及乾軍士兵們都趕了過來。
“好多人,把王宮圍住了,還有人朝咱們這邊來……”一名士兵向王士珍報告道,竭力要穩住自己驚慌的聲音,卻沙啞得不能成言。往后的情景,也再無需他轉述——女人的凄厲悲鳴已撕裂了雨幕。
此刻遠處竟有數百人在拼死鏖戰,漢城是這樣擠迫的城市,王城內雖然寬敞些,常年守衛亦不過千把人——這數百人的械斗,無疑就是一場反亂。而那劍與火的漩渦正在他們眼前緩緩擴大,逐漸要將整座王城吞陷下去。
“恐怕是叛軍暴徒得了消息,要對王子不利。您的印信與文書呢?”王士珍沉聲道。
孩子不待他提醒,早已爬上床去,從床頭小屜里翻出了朱紅拼明黃的綢緞小包,忙亂地掛到頸間。
侍女們明艷的紅唇早沒了顏色,好多人半蓬頭散了開來覆在臉上,全都擠在一起,止不住地哆嗦著。
王士珍收刀還鞘,一手抱起了李鄯。正在此時,樓上樓下駐守的二十名北洋海兵聽見外頭動靜,也闖了進來,個個的手都拿著上了刺刀的步槍。王士珍朝他們點了點頭。簡短說道:“走。”
“咱們去哪里?”李鄯顫抖著問道,“是去尋我父王嗎?”
“不,王子,咱們上炮艇上去。”王士珍警覺的望著四周,回答道。“丁軍門擔心漢城有變,特命水師炮艇留在碼頭,以備不測,這會兒他們正等著咱們呢。”
聽到王士珍說要到炮艇上去,李鄯心中略感安定。
他來漢城時便是坐的炮艇,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和乘座蒸汽船,那劈波斬浪的雄姿,風馳電掣的航和威武的大炮,都在他小小的心靈當中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一行人小心翼翼的前行,很快便遇到了亂兵。他們正在屠殺幾名朝鮮婦女,幾名乾軍士兵開槍了,將幾個揮刀亂砍的亂兵全都射倒,但那些女人并沒能得救,李鄯大睜著眼看見她們往地上倒下去,空氣往破碎凹陷的喉管沖進去,又和著血噴出來,朝他伸出手來,仿佛是哀懇的意思。但是他沒有停留,亦沒有哭。孩子的心沉重冰冷地向下墜著。深不見底的恐懼里卻又有什么滾熱的東西翻騰上來。
他閉上了眼,不敢再看下去。
風在耳邊呼呼的響,喊殺聲和喧囂聲漸漸遠去,當他聞到熟悉的海風氣息。睜開眼時,現自己已經在龍旗飄揚的炮艇上了。
讓他感到高興的是,不但自己獲救,那些服侍自己的女官和侍女以及仆從,也都上了船,但王士珍和他的部下們。卻并沒有上船,而是和那些紅衣兵一起,向火光升騰的地方沖去。
看著王士珍的身影漸漸的消失,李鄯終于流下了淚水。
此時的李鄯并不知道,亂兵的目標并不是他。
這座小樓建于水上,底層是青石筑成,單只借那潮濕陰涼之氣貯存新酒,到了二層三層才有數道別致橋梁通往旁的屋宇樓臺。馮國彰領著二十名部下直下到底層酒窖。酒窖內有個矮門,是平日將酒桶從小船上滾進來時使用的,他們便從那兒依次鉆了出去。青石的樓基下窄上寬,是茶托樣的形狀,從水里花瓣般向外翻開。外面此時自然沒有船,二十余人都下了水,潛伏于青石基座的陰影中,頭頂的空中,縱橫交錯的懸廊與小橋上,百來名明火執仗的朝鮮衣裝兵士叫嚷著,自各個方向朝小樓涌進來。
馮國彰向他的人做了個手勢,他們便一言不地簇擁過來,將他裹在中央。水恰恰沒到馮國彰的下巴,他們謹慎涉著水,向北面宮門的方向行去。水面上映出彤紅的天色與金粉般飄散的火星,王城里那鋪天蓋地的金色被火光一照,仿佛都著了起來,光焰再折在水上,像是整座王城都熔了,順勢淌進了密布的河灣里。霏微的雨無窮無盡地下著。
不一會兒,河汊到了盡頭,迎面一座水榭,內里并無人聲,燈火也不見,馮國彰認得那是朝鮮王子們的居室,再向北不遠,便到了連通內外王城的石橋。
方才在水里浸透的軍裝異常濕冷而沉重,全塌在身上,直涼到骨子里——不知是因為水太涼,還是因為此刻聽覺捕捉到的一點異聲。不及細想,他揚起一手,示意身后的部下們止步。
水榭內登時靜寂如死。高空里,長風送來大殿樓宇燃燒的烈烈聲響與震天的廝殺聲,仿佛都是極遙遠的了。又過了片刻,每個人都聽見了那小小的異聲。就在那一列三十二扇的石屏風后邊,有個細碎的腳步啪啪地朝這邊來了,是柔軟赤足匆匆拍打著冷硬地面,間中還雜著點洗豆般的沉悶嘩嘩聲,也不知是什么在作響。
他獨自側身閃到屏風后,颯地一聲輕響,佩刀自鞘中退出一寸,蓄滿了勁力。屏風沉重得像堵墻,背面是一道回廊,正對著分隔王城內城與外城的河流,面上零星綴有拇指大的云母片,隱約透出河上搖曳的火光。那一點點躍躍的紅有時會被什么東西遮沒。轉瞬又沁了出來,看得出是有個人正急忙走著,遠處的火光將人影巨大地投到了屏風上來。
他們屏息等待著。
到了屏風盡頭,那黑影子便繞過這一面來。
馮國彰一把拽過那只手。順勢緊緊箍住了來人的肩,刀也應手躍出鞘來,在空中刷地一橫,架上了那人的脖頸,壓低聲音用朝鮮話低低喝了一聲:“別出聲!”
那是個穿著宮女衣服的中年女子。懷里抱著個錦繡的包袱,她有著一張濃秀微黑的尖形臉蛋,雖然穿著宮女的服色,但卻像是門閥貴族家的女子,原本滿頭綰起的卷曲烏卻披散著,衣衫也系歪了,狼狽無措的模樣,一雙眼睛驚惶地大睜著四下張望。
馮國彰清晰地覺得懷里箍著的女子周身在止不住地顫抖。她一手被他扯著,卻不拍打抵抗,也不喊叫。只管死死地在腿腳上用力,要站穩身子,另一手抱定了懷里的包袱。
“你是誰?你們是誰?”女子聲音細弱,斷斷續續地說著朝鮮話。
“你是誰?”馮國彰問道。
女子看到士兵們身上穿著的藍色軍服,又看了看馮國彰,她注意到他袖口上繡的螭龍紋飾后,眼中瞬間放射出驚喜的光芒。
“你們是……大乾的天兵!真是太好了!”女子驚喜的喊叫起來,“你們袁統領在哪里?”
聽到女子提到袁蔚霆的名字,馮國彰將刀緩緩的撤了下來。
“敢問您是……”
“這位將軍,我便是……中宮……”女子想起了剛才的經歷。臉上現出恐懼之色,“我正為賊子追殺,求將軍護我去見袁統領……”
“原來是王妃殿下,適才失禮了。”馮國彰得知面前的女人竟然就是他奉命前來搜尋救護的閔妃。不由得心里一驚。
閔妃逃出漢城之后,先躲回了驪州老家,當得知兵變士兵四處追殺她之后,又逃到了忠州長湖院,躲在大臣閔應植的私宅中。在得知乾軍到來,平定了兵變之后。她仍不敢現身,而在平定了漢城的兵亂之后,袁蔚霆不知從哪里得知了閔妃的下落,派遣了1oo名騎兵護送魚允中前往忠州,告知漢城地方已經平靖,請她還宮,于是她便帶著當初護衛她避難的洪在羲、尹泰駿、閔應植、閔肯植、李容翊等人,隨乾軍回到了漢城。
但到了漢城之后,不知因為什么,閔妃沒有馬上去見自己的夫君朝鮮國王李熙,也沒有去看自己的兒子王世子李拓,而且還拒絕了由乾軍士兵來保護她,改由她帶回來的由洪在羲率領的衛隊和重新召集起來的禁衛營士兵保護。
而就在乾軍在她的寢宮撤防不久,便生了漢城軍民攻擊王宮的事。
外頭的火依然熊熊地燃燒著,聽得見木石崩毀,樓臺傾倒,事態恐怕是已壞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看到一個處宮殿倒塌,閔妃猛地抓住了馮國彰的手臂,牽扯著哭喊道:“快去救我兒子和我夫君!求你救救他們!我賞你們很多很多錢,還有田地和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