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是基于這樣一種“敵夷”而非“賑災”的理念,士紳們在山東地區的活動經費明顯側重于收容饑荒兒童。有人曾建議他們將自江南募集到的資金用來開設粥廠,以解青州災民的燃眉之急,結果被他們拒絕。他們雖然也認為青州原有的粥廠已停,災民情勢甚危,但在他眼里,兒童與大人不同:兒童無知,不懂得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春秋夷夏大義,所以無法要求他們像成年人一樣為持節而慷慨赴死,故而,有限的資金應該優先用來救濟兒童。正因為如此考量,所以他們對自己的決定“理得心安”,并無愧疚。
類似的理念,山東士紳們在許多不同的場合都曾反復闡釋過。在前去訪問上海士紳們的時候,山東來的士伸們力陳教堂收容乾國兒童的危害,恰好座中有一位替教堂籌集賑災經費的人士,替教堂說了一句話,認為不該把耶穌教和天主教混為一談,一棍子打死。隨即招來了山東士伸激烈的駁斥:“某之所辦者,與教門的良莠無關,所關注的是中外之界限。山東災民受洋人賑恤,三月有余,幾乎只知有洋人,不知有中土矣。諸君好善樂輸,若能下固百姓已去之人心,上培國家富強之元氣,則是大大的忠臣和義士。若還反過來替教堂籌集經費,豈非國奸?那些接受了教堂賑濟之人,必然皈依洋教,終不再是中土之民。最可憐的是,那些童子尚未開蒙,如何知道這些,眼看著他們淪陷于教堂之中,于心何忍?朱子說過,雖生而無以自立,不若死之為安。所以我的看法是:拯救淪陷在教堂里的兒童,遠比賑濟災民更重要。”
山東士伸對外國人士的賑災活動的抗拒,代表了當時中土士大夫們的主流意見。這一點從他們所獲得的廣泛支持中即可窺見。這種抗拒態度,同樣流行于朝廷高層。9078年4月間,河南學政瞿鴻璣聽到洋人賑災的消息,就立即上奏,指責洋人“其居心則險不可測”,目的是趁我“民多愁困”,借機“收拾人心”,以實現他們不可告人的陰謀。朝廷接到奏折后,隨即指示山西、河南兩省巡撫(此兩省因在內陸,洋人尚未來得及進入賑災,但災情已很嚴重),要他們但凡碰上外國人進入災區,必須“婉為開導,設法勸阻”。
災民們抗拒洋人賑濟的情緒同樣強烈。據當時的報紙記載,光旭三年(9077年),山東昌樂縣災民“弗受洋賑”;山東樂安縣災民則“俱情愿餓死,不受洋人之賑”。河南的災民態度最為決絕,不但不肯接受賑濟,還極力宣傳西方傳教士的“心懷叵測”。西方人士曾經在《申報》上刊文如此描述:“河南地方饑民大不解事,于教士所分給之銀,不肯領取,意謂西教士意在買服人心,誘人入教,故特給我等銀錢,慎勿墮其術中。彼此相戒,竟無一人肯領。且仿鐵淚圖之式,造作諸般惡狀,謂教士誘人入教,如此虐待。亦分貼多張,以冀煽惑人心,該省官憲無可如何。”
能夠仿照《鐵淚圖》制作宣傳畫,并廣為宣傳,這背后必然有知識分子也就是河南本地鄉紳士大夫們的參與。
盡管如此,西方傳教士仍然多次嘗試派人進入河南賑災,但結果是,當地民眾和政府都不允許他們逗留,更不許他們以任何方式涉足當地賑務,并且聲稱如果他們不離開河南就會有生命危險。河南境內的反教情緒之強烈遠勝他省,開封居民聞知傳教士花國香等人到達,遂遍貼告白,有“寧可食夷肉,不可食夷粟”之句,更有某書院宣稱“要與西人打仗”。最終,傳教士們不得不放棄了賑濟河南的打算。整個丁戊奇荒期間,河南省居然做到了不讓西方人在其域內發放絲毫賑濟物資的程度,本土鄉紳們的鼎力配合,可謂居功至偉。
西方傳教士投入丁戊奇荒的賑災行動之中,自然也有其推動教會發展的意圖。尤其是在山東的賑災活動給教會的發展帶來了非常良好的影響的情況下,傳教士們決定將自己的賑災活動擴展到河南、山西時,推動教會發展,已經成為了預先期望的目標。
朝野內外對洋教的排斥不算意外,此前已有太多的教案讓大乾帝國焦頭爛額。但事情的悲劇性也恰恰在此:當一種異域文明希望以一種文明的方式(賑災)被接受的時候,它反而遭到了比野蠻的手段(武力脅迫)下更決絕的抵制。
但最大的最悲劇是饑荒造成的嚴重死亡:“丁戊奇荒”波及居民1億6000萬到2億左右。直接死于饑荒和疫病的人數,至少在1000萬人。從重災區逃亡到外地的災民達2000萬人,依戶部人口清冊統計,9077年山西人口為16433000人,到9083年時僅為10744000人,凈減5689000人。其中太原府災前人口為100萬人,災后僅剩5萬人。9078年,山西的官員在給朝廷的奏議里說:“今日晉省災荒,或父子而相食,或骨肉以析骸,所在皆有,莫之能禁,豈非人倫之大變哉?”“古人形容饑民,輕則曰菜色,重則曰鵠面鳩形,均尚未能逼肖。以今日觀之,直無異地獄之變相。”
饑荒的規模讓整個朝廷都籠罩在悲觀的情緒當中,9078年,李紹泉在給友人的書信中即如此說道:“朝廷日事禱祈,靡神不舉,而片云不起。若清明前后仍不獲甘霖,數省生靈,靡有孑遺,我輩同歸于盡,亦命也夫!”
但吊詭的是,李紹泉所擔心的“同歸于盡”并沒有發生,如此一場慘絕人寰的,最后居然沒有發生“農民起義”,傳教士們可謂“功不可沒”。他們和他們的賑濟活動的出現,徹底轉移了災區和非災區鄉紳士大夫們的注意力。而失去鄉紳參與的農民暴動,則始終只能停留在簡單的物質索求層面上,而且彼此孤立,旋起旋滅。
可以這么說,9078年前后的乾國,被一種很古怪的“民族主義”所籠罩,甚至掩蓋住了的死氣,最后,竟然起到了為千瘡百孔的大乾帝國“保駕護航”的作用。
這實在是一種諷刺:鄉紳們為了堅持儒家倫理道統而極力排斥西方傳教士的賑濟;而官員們向朝廷陳情所說的“父子相食”的“人倫之大變”,豈非正是儒家倫理道統的潰滅?
陳廷軒之所以在此時指出“丁戊奇荒”的例子,就是擔心“十三行”集團和羅特希爾德家族一道正式進入乾國后,遇到類似“丁戊奇荒”時外國傳教士賑災時的遭遇。
“我親愛的親家,這個問題我經過長時間的慎重考慮,已經想出了解決的辦法。”內森笑了笑,對陳廷軒說道,“其實在這個問題上,你們的情況要比我們好得多,因為你們還有家族的人在乾國,原本就有根基,而我們卻要謹慎的物色‘代理人’。”
聽到“代理人”這個詞,陳廷軒的長眉一下子揚了揚,眼神也亮了起來。
林逸青當然明白他們在說什么。
現在的乾國,無論是朝廷官方還是士子百姓,排外情緒仍然很嚴重,“十三行”和羅家如果直接大張旗鼓的進軍乾國,在乾國沿海乃至內地開辦銀行和工商企業,肯定會遇到類似“丁戊奇荒”那樣的外國傳教士賑災遭到抵制的事情。
對他們來說,最有效的辦法,就是在乾國尋找代理人,以代理人的名義在乾國發展,因為大家都是乾國人,就可以避免遭到抵制了。
正如內森所說,“十三行”集團的情況能夠好一些,因為他們雖然很早就撤離了乾國,成為了“海外棄民”,但家族中仍然有人留在乾國,象陳家還有親屬作了大官(如陳婉的父親臺灣巡撫陳軾),所以代理人的問題并不難解決,但對“第六帝國”羅特希爾德家族來說,代理人的問題就要麻煩些了。
事實上,選擇代理人來開展在乾國的業務,是猶太人各金融家族在“懸崖城堡會議”中達成的共識。
而林逸青已經知道,代理自己在英國的財產的那位美麗的16歲少女,很可能就是羅氏未來在乾國的重要代理人之一。
在談話結束后,幾個人出了密室,這時林逸青發現,陳偉似乎失去了平日的沉靜,顯得有些不安。
林逸青好奇的走向了陳偉,他很想知道,是誰讓他如此的失態。
對于陳偉和希臘公主亞歷山德拉之間發生的事,他已經知道了。
在林逸青看來,這是很正常的事——陳偉可以說是女人的毒藥,這一路陪他訪問,他已經看得十分清楚,也最大限度的利用了這一點。
“你怎么了?發生了什么事讓你如此不安?”林逸青借故將陳偉拉到了一邊,微笑著低聲問了一句。
“竟然被您看出來了。”陳偉顯得有些不好意思,“您知道,只有安妮……”
“她知道亞歷山德拉公主的事了?”
“是的……”
“誰告訴他的?尤斯塔斯?”
“不是,是她收拾我的衣物,發現了亞歷山德拉公主寫給我的一封信和一個藍寶石戒指,我不知道她把這些縫進了我的衣服里……”
“所以安妮找你算帳了?”
“是的,她要解除和我的婚約,可您也了解我,我非常愛她,不愿意失去她……”
“你打算怎么辦?”
“我想請媽媽幫我去和安妮談一談……”
看到陳偉第一次有些亂了方寸,林逸青不由得有些好笑。
“不用你媽媽出面,我教你怎么對付她,附耳過來。”
“太好了!”
不遠處,薩拉并沒有注意到兒子的異狀,而是發現女兒陳嬛和一個皇家海軍的軍官談得投機,不由得微微一笑。
十月刺骨的寒風,從長長林蔭道的菩提樹上刮下樹葉來,把它們疊成枯萎的一堆又一堆,又沿著干燥的礫石路把它們席卷而去,發出一種陰森森的蕭蕭颯颯的聲音。枯葉在老井附近飄飄蕩蕩,打著轉轉落進了黑魆魆的斷裂的井欄圈里,必定已經把老井多半填塞了。在魚池平靜的水面上,同樣的枯葉在慢慢地腐朽,跟那使水面變色的紊亂水草混在一起。倫道夫.丘吉爾勛爵所能雇用的一切園丁們,都無法阻擋秋天摧殘一切的手在莊院府邸周圍的大地上留下傷痕。
“我是多么憎恨這凄涼的十月!”勛爵夫人珍妮.杰羅姆.丘吉爾說道,她在花園里走來走去,身上披著貂皮大衣,可還在發抖。“萬物都落得個毀滅與腐朽的下場,太陽忽隱忽現的寒光,照亮了大地上的丑陋景象,就象煤氣燈光照亮了老婦人的皺紋。伊芙,我會變老嗎?我的頭發會象那些樹上的落葉一樣脫落,我會象樹木一樣光禿禿、病懨懨的嗎?我老了的時候,會變成什么模樣呢?”
她想到這一點就發抖了,較之在冬天的寒風里抖得更加厲害;她把自己緊緊地裹在皮衣服里,走得極快,她的侍女伊芙要跟上她也有些困難。
“伊芙,你可記得,”一會兒之后,她放慢了步子,說道,“你可記得我們讀過的那部法國小說──一個犯了罪的美麗婦人的故事──我忘了書名了──她在權力和嫵媚可愛都達到頂峰的時候犯了罪,當年整個兒巴黎夜夜為她干杯,人們從國王的馬車旁溜開,聚集在她的馬車周圍,但求一睹她的花容月貌。你可記得她怎樣把她的犯罪行為保密了幾乎半個世紀之久,在她的家庭城堡里安度著她的晚年,作為一個未列入《圣經》正經中的一個圣徒和救濟窮人的女施主,受到全省的熱愛和尊重;后來在她頭發白了,眼睛因年邁而幾乎瞎了的時候,她的秘密是如何因于一樁奇怪的偶然事件而泄露了,于是她受到審問,發現有嚴重罪行,被判處活活燒死,你都記得嗎?支持過她的國王死了、不在了;她曾經是明星的官廷消失了;說不定會幫她忙的、有權有勢的行政官員和官們都在墳墓里腐爛了;可能為她而犧牲的、勇敢年輕的騎士們,在遙遠的戰場上倒下去了;她已經活到了看見自己所屬的那個世紀象夢一樣的黯然失色了;她向火刑柱走去,后面只跟著幾個愚蠢的市民,他們忘掉了她的一切樂善好施,象對待邪惡的女巫那樣呵斥她哩。”
“夫人,我可不關心這種凄涼的故事,”伊芙有些不寒而栗地說道,“生活在這個沉悶的地方,人是無需去讀那些使人毛骨悚然的書籍的了。”
丘吉爾夫人聳聳肩膀,嘲笑她侍女的坦率。
“這兒是個沉悶的地方,伊芙,”她說,“盡管對我親愛的丈夫倫納德還不好這么說。我雖然是這鎮上一個最有權勢的人物的妻子,我卻不知道我幾乎跟我在娘家時一樣的不富裕;然而,身穿價值六十畿尼的貂皮大衣,裝飾房間花了上千英鎊,也還有點兒意思。”
她們一起坐在勛爵夫人的化妝室里烤火,十月下午灰色的天空里陰云四合,長春藤的黑色花格遮暗了窗扉。
“伊芙,我不該呆在這里,而應該回倫敦,你說是嗎?”勛爵夫人急切地問道。
侍女正坐在女主人腳邊一只小矮凳上。她沒有立刻回答勛爵夫人的問題,只是坐在那里,好一會兒茫然地凝望著爐膛里殷紅的火焰深處。
她當然知道,勛爵夫人因何而煩惱。
9085年,保守黨人在議會選舉中獲得了勝利。根據選舉結果,由索爾茲伯里出面組閣;倫道夫勛爵出任印度事務大臣。倫道夫很快就表明,他能夠輕松愉快地勝任大臣的職務。他既能作出重大決策,也能處理好復雜的關系,還能盡職盡責、埋頭苦干。他安排了一支增援印度部隊的兵力以防俄國入侵;他批準了對上緬甸的兼并以消除不穩定的隱患;他甚至設法使一項遭到維多利亞女王激烈反對的任命得以批準,使一位很有能力的軍人弗里德里克羅伯茨將軍獲準出任印度總參謀長。
但是倫道夫的政治生涯很快在頂點中結束了。
因為保守黨在9085年11月的大選中,未能在下院獲得壓倒多數而使自由黨人重新上臺。9086年7月再次舉行大選,結果保守黨獲得大勝,自9080年以來首次在下院獲得明顯多數。索爾茲伯里再度出任首相。倫道夫丘吉爾這次獲得了僅次于首相的最重要的大臣職位——財政大臣,同時擔任下院保守黨領袖。35歲的倫道夫登上自己政治生涯中的頂峰,頗有志得意滿之感,但他仍然向往著更高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