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露出魚肚白,大批的民眾早早排成了隊伍,昨天夜里里長就到各處通知,說是放糧要增加,準許一家購買一石。
百姓們可高興壞了,糧食不比別的,短了一頓就要挨餓,家里頭的孩子哇哇大哭,誰能受得了。有些人都請了半天的假,專門來等待。大家翹首以盼,可是遲遲不見售糧,大家的心里頭都毛毛的,可千萬別出問題啊!
而常平倉的里面,唐毅和徐渭陪在王崇古的左右,在他們面前跪著的正是管庫大使,渾身都被冷汗濕透了。
王崇古把桌子都拍碎了,怒吼道:“說,到底是怎么回事,糧食呢?怎么變成了空箱子!”
管庫的根本沒勇氣抬頭和王崇古對視,只是渾身顫抖個不停,汗水好像溪流,從鬢角滾滾落下。
“小,小的實在不知!”
“哇呀呀,二十多萬石變成了五萬石,你敢說不知道!來人,大刑伺候!”
一句話,有人提著生牛皮的鞭子就走了過來,啪啪甩了兩個鞭花,一揚手抽在了管庫大使的后背,頓時衣服抽碎,皮開肉綻,疼得他悶哼了一聲。
“打!往死里打!”
衙役左右開弓,沒一會兒,后背都被打爛了,血肉模糊,好不凄慘。唐毅伸手攔住了衙役,走到了管庫大使的面前。
“你不過是不入流的小官,諒你也沒有膽子吞下二十萬石糧食。不如把話說清楚,省得給別人背黑鍋。”
管庫大使沒有說話,唐毅似乎得到了鼓勵,繼續說道:“神仙打架和你有多大的關系,戲法變漏了,把你知道的說出來,知府大人會保你的狗命的。”
王崇古強忍著怒火,說道:“沒錯,只要你說實話,老夫會給你一條生路。”
見這家伙還不說話,王崇古氣得走過來,怒罵道:“寧頑不靈!”他一腳踢過來,管庫大使仰面摔倒,從鼻子嘴里噴出烏黑的血水,王崇古嚇了一跳,老夫的腳力這么好?隨即他明白過來,瘋狂喊道:“快叫醫生。”
大夫沒等過來,管庫大使就七竅流血,渾身抽搐而亡。
唐毅和李時珍混過,粗通醫術,他俯身掰開了管庫大使的嘴,只見他的槽牙之間有個小小的皮囊。這玩意是用魚泡制成的,把毒藥灌進去封死,外面用皮子包裹,能藏在牙縫中間,咬碎皮囊,頃刻之間就能喪命。
真是好狠呢!
徐渭的頭發都立起來了,在死尸上狠狠踹了幾腳,恨恨說道:“鑒川公,依我看擺明了蘇州府有那幫人的內鬼,早就把糧食給掏空了!您可不能放過這些賊子啊!”
“嗯!”
王崇古發出獅子一樣的咆哮,臉色青紫,竟然在自己的眼皮子地下出了這么大的紕漏,他真想給自己兩個嘴巴子!
“查,老夫一定要徹查,不管誰偷竊了常平倉的糧食,老夫都要追回來!”
王崇古起身要走,唐毅慌忙攔住。
“先生,亡羊補牢為時不晚。當務之急還是外面的百姓,已經通知下去,要增加售糧,大家都在翹首以盼呢!”
王崇古仰起頭,嘆口氣道:“行之,就這么點糧食,還能加售嗎?告訴百姓們,今天開始每人只許購買一斗糧食。”
“不行!”唐毅斷然說道:“先生。既然已經向百姓承諾,就不能改口,不然勢必帶來百姓的不滿,外面聚集了成千上萬的人,一旦有人帶頭鬧事,民變在即!”
王崇古的臉色更加鐵青,牙齒咬的咯咯作響。
“行之,老夫也不想,可最起碼要支撐三天時間,容我調度糧食吧!要是敞開了出售,只怕明天就不夠了!”
唐毅眼珠轉了轉,說道:“先生,不妨今天敞開出售,明天改成每人三斤糧。”
“能成嗎?”王崇古疑惑地問道。
“先生,事緩則圓,有一個晚上老百姓會冷靜很多。您呢,最好學學曹孟德。”
“什么意思?”
“借幾顆人頭,替百姓們出氣!”
王崇古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撫掌大笑,難得高興。唐毅這小子果然有急智,找他來幫忙再英明不過了。
“好,就按你說的辦!”
拖到了日上三竿,在百姓們耐心即將耗盡的時候,終于開始售糧了,比起前幾天的磨磨蹭蹭,今天動作快了很多。
一上午的時間,就買出了一萬五千多石,買到糧食的百姓無比喜笑顏開,高興地手舞足蹈。
唐毅暗自嘆息,今天怕是最后的機會了,要是買不到糧食,以后就等著過苦日子吧。
徐渭沒有留在常平倉,而是走街串巷去了。他跟著唐毅這段時間,越發肥頭大耳,就算腦門上貼上徐文長,別人也只當他是瘋子,根本沒人在意。
徐渭從糧店開始,走遍了小半個蘇州,不管大小,幾乎每個鋪子都看了一遍。越看越是心驚膽寒,越看越是惶恐不安。
今天一匹棉布正式突破了十兩銀子,其余雞鴨魚肉,蔬菜水果,都漲了三五倍不止,老百姓兜里的銀子買什么都不夠。
雞蛋只能論個買,韭菜要數著幾根,徐渭都看傻眼了,一個雞蛋炒幾根韭菜,還不夠他一筷子呢,沒準就是一家人的晚飯了。
從菜市場出來,徐大才子就暗暗發誓,從今天開始,每頓只吃一碗飯,一道菜,危機不結束,絕不加餐。正在他向著的時候,突然看到不少百姓從一家店鋪出來,每個人都挎著筐,里面裝著紅紙包的圓乎乎的東西,看樣子又大又沉。
徐渭樂了,還是有善心的商人,東西賣的不貴,大家都買得起。徐渭激動之下,就想贈送一份墨寶,可是走到近前傻眼了!
兩個碩大的字懸在當頭。
“煤鋪!”
敢情是賣煤餅子煤球的,明朝的城市十分發達,很難想象幾十萬人,上百萬人的城市光是燒柴禾,那要砍光多少山林才能夠用!
煤和炭早就成為家家戶戶的必備之物,一兩銀子差不多能賣七八百斤炭,足夠用兩三個月。平淡無奇的東西,現在就賣得高大上了!用紅紙包著,和月餅一般,二十文錢一塊,您還別講價,今天不買,明天就漲價。
徐渭氣得差點昏過去,他一怒之下,從旁邊的鋪子借來筆墨,站在粉墻前面刷刷點點,畫了起來。
有些好奇的人不明所以,湊過來仔細看著,只見徐渭寥寥幾筆,畫出了一僧一道,畫完之后,提筆寫下“僧在有道”四個字。
有人念了幾遍,突然恍然大悟,僧在有道,就是“生財有道”,把煤餅當月餅賣,還真是生財有道啊!
看了看掌柜的和伙計,那副嘴臉和畫上的僧道真有七分相似,罵得好,諷刺的犀利!大家放聲大笑,鄙夷地看著掌柜,咬牙切齒,恨不得把他給撕了。
掌柜的見有人在墻上畫畫,也氣得夠嗆,招呼著小伙計拿水桶,他攥著拳頭就要和徐渭理論。
“告訴你,某家叫徐渭徐文長,你要是敢把畫洗掉了,我就寫文章,編戲曲,讓你遺臭萬年!”
這回可把掌柜的嚇到了,也不敢動了,只能傻愣愣看著生財有道,恨不得鉆進地縫里。
徐渭出了口氣,大搖大擺,出了街口,迎面就碰到兩個衙役在追人,這已經是第五波了。
萬物皆漲,有些家底兒的還能勉強維持,至于那些閑漢苦力累了一天,都換不到一斤白面。市面上的小偷小摸越來越多,衙役們跑斷了腿,也管不了多少。
放在平時也就算了,如今誰都一股子怨氣沒處撒,有的小偷兒公然拒捕,和衙役拼的你死我活,被偷的百姓更是憤怒不已。兜里的錢,手里的東西,那就是一家人的指望。往往被偷之后,追著小偷兒跑八條街,有的小偷就被打死了。
如果再這么下去,只怕就不是偷,而是搶,演變下去,就是民變!
徐渭覺得腦袋都大了三圈不止,他急匆匆趕回了常平倉,要把所見告訴唐毅。此時一天放糧已經結束,共計賣出了三萬八千多石,偌大的常平倉只剩下一萬石出頭。
下午的時候,王崇古又送來了八千石,這八千石雖然沒說來路,可是袋子上印著兵備衙門的字樣,不用問,這是軍糧!
倭寇不知什么時候來,不到萬不得已,王崇古哪里會動用軍糧,足見情況之危急。
唐毅沉默了好一會兒,說道:“文長兄,咱們不能再等了,糧食和茶葉不一樣,要是蘇州真的餓死了人,老天爺不會放過咱們的!”
徐渭用力點頭,“行之,你說怎么辦?”
“借糧!”唐毅果斷說道:“舍了這張臉皮,咱們兩個就當一回兒化緣的和尚,我就不信蘇州上下都是趙旭這幫家伙的人,都是鐵公雞一毛不拔!”
唐毅話音剛落,王崇古從外面大步流星走進來,沖著唐毅深深一躬,幾天的功夫,他就憔悴了許多。
“行之,文長先生,老夫已經和兩淮的鹽商聯絡,他們會盡力幫忙籌糧,五天,只要撐五天時間,老夫就有辦法把糧食運進來。”
唐毅和徐渭用力點頭,沖著王崇古深深一躬。
“先生,不患寡而患不均,如此危急時刻,還請先生拿出魄力,亂世用重典,決不能放過借機作亂的家伙,決不能讓蘇州亂了,不然多少糧食都沒了用處。”
王崇古深以為然,用力點頭。唐毅和徐渭再也不遲疑,直接踏上了化緣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