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恩怨。
高拱和徐階之間,細數起來,就是由恩成怨的典型。嚴嵩在日,徐階暗助裕王,提拔高拱,幫著遮風擋雨,做了不少事情。
后來嚴嵩倒臺,高拱進入升官的快車道,先后擔任吏部和禮部尚書,這時候,他和徐階的矛盾漸漸積累,相比唐毅和徐階之間,個人利益,學術爭奪,派系傾軋等等復雜情況交織不同。高拱和徐階的矛盾簡單多了,主要是政見之爭,高拱認為大明朝到了危亡的邊緣,為政者必須大刀闊斧,只爭朝夕,偏偏徐階奉行恢復祖制,三還政綱,理念上同高拱南轅北轍。
接著徐階又大搞講學之風,六部九卿,從上到下,不理政事,紛紛聚眾講學,而徐階所講的心學,同唐毅的唐學不同,完全是虛無空泛,故弄玄虛的清談,一點用處沒有。
恰逢高拱主持嘉靖四十四年的會試,他擬定的考題竟然是多年無人敢碰的“實學經權論”,轟動一時,高拱親自撰寫的范文,更是奇杰縱橫,傳頌海內。
隨便說一句話,由于唐學注重實際,著眼大明最大的癥結——理財,故此凡是鉆研唐學的士子,考試成績普遍不錯。
高拱錄取了近四百名考生,其中七成是心學門下,而這七成當中,又有八九成是唐學子弟,或者說,受唐毅影響的門人。
從嘉靖三十五年算起,已經過了四次會試,每一次會試,唐毅的弟子門人數量都越來越多,質量也越來越高。
雖然這些人暫時還用不上,再過十年,二十年,天下間必然都是唐學門人。
徐階看在眼里,當然生氣,可是他又無可奈何,一方面唐學還披著心學的外衣,雙方沒有分道揚鑣,名義上這些人還是心學弟子,你徐階爭取不過來,那是你的本事不成。
再有高拱不足為慮,可是背后站著裕王,那是未來的皇帝,徐階無論如何,也要顧忌三分。
一次科舉,忍了吧!
事后徐階不但沒有怪罪,還力薦高拱入閣,官場上講究有恩必報,徐階滿以為他介紹高拱入閣,天大的恩情,日后高拱是龍盤著,是虎臥著,老實聽說。可是他想錯了,高拱從來不是甘于人下的。
剛入閣,嘉靖撐著病體,召見了幾位閣老,他對眾人說:“內閣里的事務,你們可以輪流委派一人去打理。”
言外之意其他人都要在直隨侍,伺候君父。
徐階當即委婉而懇切地回答道:“微臣實在不忍心離開陛下半步。”
好一個忠貞的徐閣老,高拱哪里看不出來,徐階無非是擔心嘉靖隨時會掛掉,如果不在身邊伺候,容易給別人可乘之機,高拱也不是善茬子,便說:“徐公是元老重臣,經常在陛下身邊也是應當的。下官愿意與李公、郭公二人每天到閣里輪流值班,好熟悉工作流程。”
高拱表面上順著徐階的話頭,實則給老家伙挖了個大坑,你不是要伺候陛下嗎,隨你,不過啊,內閣的事情,您老就別摻和了,還是交給我們吧!
一上來就搶班奪權,別說徐階,換了誰,都會不高興的,只是徐閣老心思陰沉,還能忍得住。
這一次,唐毅上書,請求支持出兵呂宋,徐階和高拱的矛盾又爆發了。
高拱拉著郭樸,兩位閣老堅決主張同意出兵,徐階卻猶猶豫豫,他嘴上說什么擔心耗費錢糧,勞師遠征,風險不測。
可心里頭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不愿意讓唐毅得分。
徐階心里頭比誰都清楚,唐毅是無利不起早,而且向來膽子大,手段黑,什么事情都敢干,表面上四平八穩,可心里頭滿不是這么一回事。
就比如眼下來說,他說林阿鳳只要一桿大明龍旗,只要一道討賊詔書,就愿意奉上一百萬兩銀子,天下間哪有這種好事,誰會那么傻蛋?
徐階滿心懷疑,可是又摸不清唐毅的算盤,他就想擱置起來。
高拱卻是不甘心,一來唐毅送來了親筆信,求自己幫忙,兩個人還是好盟友,不能不管,二來高拱鉆研唐學三書,對于經濟上越發關注,他也看出了掌控呂宋的好處,林阿鳳不過是東番的一個頭人,他去和西夷拼命,戰死了,大明沒有損失,打勝了,卻是好處說不完,這樣的買賣不做,就是傻瓜!
可徐階擋在面前,實在是壞事!
高拱眼睛轉了幾圈,突然有了主意,笑道:“元翁,眼看著又入冬了,去歲百官俸祿拖欠,鬧出了大事情,最后更是出了海瑞上書,今年戶部可是準備妥當了?”
徐階微微頷首,隨口道:“今年戶部加征了一年的田賦,鹽課也增加了五十萬兩,關稅嗎,似乎有些影響,不過問題不大,各部節約一些,應該能夠用。”
“真的夠用嗎?”高拱帶著一絲高深莫測的笑容,徐階眉頭一皺,頓時臉色就變了。他總算想起來了,李時珍早就說過了,嘉靖過不去今年了,皇帝駕崩,要辦葬禮,新君要辦登基禮,還要犒賞三軍,大赦天下,減免各地賦稅錢糧,以示改元更新之意。
按照正常的開支,戶部是夠用的,或許還能結余一點,可是要籌辦葬禮和登基禮,無論如何,也是不頂用的。
哪里還能找到銀子啊,除非向大戶去借,可是歷年累積的借款已經過千萬兩,人家敢借,朝廷還敢要嗎?
一文錢憋倒英雄漢,首輔也不例外!
唐毅這小子正是看準了朝廷缺錢,才拋出了一百萬兩,乘人之危,不當人子!
徐階咬牙切齒,臉色鐵青,思索了半晌,狠狠一錘桌子!
“告訴唐毅,朝廷的旨意沒有那么便宜,讓他再加五十萬兩。”
“哈哈哈,徐華亭膽子還是太小了,就加了五十萬兩,真是小鼻子小眼,讓人看不起。罷了,給朝廷二百萬兩,再讓他們出一道旨意,給林阿鳳弄一個宣慰使,順便給席慕云弄一個巡按監軍。”
唐毅心情大好,大方地說道。王寅等人還在京城,不過唐毅身邊也不缺幕僚,當年他把蔣洲和金丹兩個人留在東南,負責協調事務,他回到了應天,這兩位自然早早來報道。
蔣洲揮動大筆,替唐毅寫奏疏。
金丹滿臉的疑惑,“大人,二百萬兩銀子,就換來一紙空文,這買賣虧大了,哪怕再要來幾顆印,也不頂用啊!“
“哈哈哈,你啊,還是沒看透啊!”唐毅笑道:“開海十年,東南不論紡織,還是瓷器,都發展到了一個瓶頸,生產擴張停止了,好些有錢的大戶寧可把銀子存在銀行生利息,也不愿意拿出來投資,為什么,因為缺少一個吸引人的概念!”
唐毅一針見血道:“二百萬兩算什么,一個好的投資點,就算五百萬,都是小意思!”他還記得,上輩子發明了“金磚國家”概念的某位前輩,瘋狂吸金兩萬億美元,賺得缽滿盆滿,相比之下,他真的只能算是毛毛雨。
只是在唐毅的眼中是毛毛雨,在別人的眼中,那就是電閃雷鳴,傾盆大雨了……
林阿鳳的故事還在繼續,朝廷感念林阿鳳的仁義,特加封他為東番宣慰使,賜飛魚服,金印,支持他抗擊西夷,恢復呂宋的壯舉。
旨意傳到了東南,各地的士紳商人,再也沒有懷疑,朝廷親自給擔保了,這事做得!
剛剛開張的南洋公司,只有十間房的總部,擠滿了各地涌來咨詢的商人,首批三百萬兩的“阿鳳債券”被一掃而光。
人員來的太多了,不得不接連又拋出了兩批債券,總計七百萬兩,除了二百萬兩應付朝廷之外,唐毅的手上,一下子就多了五百萬兩銀子!
國庫半年的收入,瞬間就到手了!
“搶錢也沒有這個容易啊!”徐鵬舉咬著后槽牙,驚呼道。
徐邦陽微微一笑,“孩兒早就說過,唐大人算計深沉,出手不凡,您老那三成的股份,折成銀子,怕是已經有二百多萬兩了吧?”
徐鵬舉嘿嘿一笑,“就算有人拿出五百萬兩,一千萬兩,為父也不換!”
林阿鳳以東番島五百萬畝田產做抵押,發行債券,一畝田才一兩多銀子,江南這幾年田價飛漲,一畝上好的桑田,五十兩還有價無市,農田的價格也在三十兩以上。
多大的差距!
哪怕林阿鳳輸了,光是這些田,幾年之后,翻個十倍,一點不成問題,還不要計算甘蔗榨糖來的利潤、
假如林阿鳳贏了,那就更好了,傳說中呂宋的田地比東番島的還要肥沃,而且盛產金銀銅木,肥的流油。南洋公司幫他報仇,日后開發呂宋,大頭兒肯定要落到南洋公司手里。
旱澇保收,無本萬利。
“唉,為父真要忍不住贊美唐毅,仙也?鬼也?哪怕是諸葛武侯,比起唐毅,也要自愧弗如,自愧弗如啊!”
從惱恨,到拜服,只需要一瞬之間。
唐毅斂財的本事一流,花錢的本事,則是超一流。
拿到了五百萬兩之后,他立刻向東南各地的船廠下達了五百艘各型船只的超級大單,接著又向軍械工廠提出購買十萬支火銃,三千門火炮,一千萬斤火藥,其余糧食,衣服,被褥,馬車,盔甲,一應之物,多如牛毛,整個東南一下子熱鬧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