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便是張瀚?”
一個身形胖大的縉紳冷臉道:“跑這里來胡鬧什么?我蒲州張家的祠堂,也是隨便什么貓兒狗兒的都能來跪的?”
另一個高瘦縉紳也道:“你這后生趕緊走,不然的話,拿帖子去報官,將你枷號示眾,然后拿你去軍流,這一世也不要想翻身!”
“三叔公,”張瀚先向張學曾問訊一聲,張學曾答以一聲苦笑,接著張瀚才面向那兩人,微笑著道:“不知道兩位尊長怎么稱呼,請恕小可無禮。至于為什么跪祠堂,那是因為小可是鳳磐公的嫡系苗裔,蒲州張氏正經的族人,這祠堂如何跪不得?”
胖大縉紳怒道:“胡說什么,你祖父當年帶著神主離開蒲州,已經算不得蒲州張氏的人。”
高瘦縉紳面露不滿,輕咳一聲,接口道:“況且他無憑無據,如何說是張耘大兄的后人?難道誰跑來說一句是鳳磐公的后人,咱們都得認?”
張瀚輕輕點頭,原來這兩人是和張輦,張耘兄弟同輩。
以在宗族里這么高的輩份,跑來主持這樣的事,當然是十分合宜。
當年張耘就是被排擠走的,很簡單,族內需要一個舉人,而不是唾手可得的秀才,張耘離開時,必定滿腹怨氣,這些人,-長-風-文-學,ww★w.cf√wx.ne♂t又怎么會看著張耘的后人輕易的認祖歸宗?
況且還能討好張輦,跑來打張瀚這只落水狗,實在是再輕松寫意也沒有了。
眼下的局面,實在是壞到了極點!
梁宏面色灰敗,手都有些發抖,和裕升也是他的家和心血所寄,如果和裕升完了,固然憑他的才干和積累的人脈能夠輕松找到下家,繼續還干他的掌柜,但這樣的結果,委實不是他所愿意的。
可能后世的人跳槽如吃飯般自如,最少在現在這個時代,梁宏過不了心理這一關。
梁興和楊秋兩人還是一臉的無所謂,兩人臉上多多少少有些好奇,就是不知道張瀚要怎么過這一關。
這個小東主,在此前的表現足以叫他們佩服,行事穩準狠,遇事有靜氣,有決斷,但眼前這事,張瀚終究是無法可想了罷?
張瀚臉上還是掛著笑,看著那胖大縉紳,微笑著道:“家祖父當年是分家不假,可從來沒有自外過宗族,神主也供奉在家,年節上供絕不敢怠慢,怎地到了這位叔公嘴里,就是我祖父已經自外于宗族了呢?”
這個道理果然是說不響的。
瘦高縉紳狠狠看了一臉尷尬的胖大縉紳一眼,又頗為不耐的向著張瀚道:“我那堂兄到底是出族還是分家,這是兩說,要緊的是你這豎子怎么自證身份?我蒲州張氏這邊,并無人見過你,你又沒有帶你府中信的過的人前來,就憑你嘴巴一說,二太爺就得認你,叫你認祖歸宗,天底下,有沒有這樣便宜的事沒有?若我蒲州張氏是寒門小戶,你恐怕也未必前來歸宗,是不是這個道理?”
這瘦子五十來歲年紀,一臉精明,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他言詞如刀,幾乎將張瀚逼入死角,詞語上頭,幾乎沒有辯駁的余地。
這事情,照瘦子這樣說法,鬧的再大,蒲州張氏也不會丟什么臉,張輦也不會丟臉,識者最多說幾句張輦刻薄,也不會覺得二太爺丟人……張輦要的就是臉面,至于他的秉性刻薄,這是早有公論,張輦自己心里也是十分清楚的。
如果不這用這般說詞,恐怕張瀚能跑去鳴冤,事涉名教,這是比刑殺案子還重要的大事,有關地方官的官聲前途……后人恐怕很難想象,地方官最關注的不是謀殺和盜劫案,而是名教案。
一個縣只要出了名教案,比如亂、倫案,父子相殺的案子,這一類案子一出,三年一考的時候地方官就不要想得上評……這就是儒家治國的表皮,親親之誼連天子也要講,何況蕓蕓眾生?
教化,絕對在刑法之上,地方官可以以情枉法,但絕不可以法廢情。
高瘦縉紳這么一說,四周原本同情張瀚的人也是頻頻點頭,張學曾頗想說話,但嘴唇囁嚅一下,也是閉了嘴。
他固然看的出來張瀚與張誠相貌極為相似,幾乎是一副模子刻出來的,那又如何?
說話的這幾個太爺,哪個不知道張瀚確實是張耘的血脈?誰認不出來?無非是睜眼當瞎子,認出來也假作認不出來!
“這少年郎,趕緊起來離了這里吧。”
“是啊,這事說不清,你家里可還有尊長?下次帶了尊長來再說。”
“也是張家厚道,若是換了那幾家,有人在家祠前頭這般混鬧,先拿住了打一通板子再說,還派出這么多尊長來好言好語的勸說。”
“嗯,清官難斷家務事,咱們少說兩句。”
圍觀的人有的事不關已高高掛起,只管瞧熱鬧便是,也有的心存厚道,上前來勸說兩句,叫張瀚趕緊離開,否則張輦一個不耐煩,張瀚眼前虧也是要吃的……沒見那些護院家丁,已經和梁興楊秋兩人橫眉怒目上了,一個不對,兩邊就會大打出手。
也有扯順風旗向著張家那邊說話的,踩乎起張瀚來,不亦樂乎。
眾說紛紜,也是世間百態,對張瀚來說,也是難得的經驗。
“沒想到還是要用這一招……”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張瀚毫無辦法的時候,張瀚卻是先深吸口氣,又是突地一笑。
“梁興,將我備好的畫,取出來。”
“是,少東主。”
梁興和對面蒲州張府的家奴們幾乎要面貼面了,兩邊都一伸手就能夠的著,梁興眼里的挑釁之意和臉上的邪氣震住了不少人……這些家奴,也就是欺負一下莊子上的泥腿子還行,遇著梁興和楊秋這樣一臉邪氣和陰狠氣息彌漫的喇虎,卻是始終只在虛張聲勢,并沒有真個敢下手。
再說他們也要等著命令,還好,在決裂之前,張瀚把梁興叫了過去。
“這是先祖父與先父的畫像,識者自知,瀚不復多言。”
張瀚在來此之前,已經考慮過眼前的情形,仍然是炭筆做畫,畫的卻是自己的祖父和父親。
在他家的正屋之中,原本就供奉著祖父和父親的牌位和遺像,典型的中國式的肖像畫的畫法,飄逸有余,靈動有余,韻味有余,而寫實不足。
張瀚根據那遺像和母親的提點,在離家之前用炭筆畫了兩幅畫出來,經過常氏的肯定,這才帶了出來。
“栩栩如生,真是太像了。”
這是常氏當時的畫,看著太爺和張誠爺倆的畫像,常氏當時便悲從心來,哭了好一陣子,張瀚也勸了好一陣子才好轉。
這兩張畫,算是“大殺器”,張瀚就是等著對方的畫擠兌他到角落里,把話說開了,說死了,這才把這兩張畫給取了出來。
當下展示四方,在場的人看了一圈,“嗡嗡”聲就猛然響了起來。
人的眼均是不瞎,張耘,張誠,張瀚,這爺孫三代,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特別是張耘和張瀚,可能是隔代遺傳,相貌比張瀚和張誠這父子之間還要象一些。
“象,太象了!”
終于有個人猛然出聲,卻是一直忍到現在的張學曾。
這一句話,好象使洪水猛然開閘宣泄了下來一樣,四周低聲議論的人,均是一起大聲道:“象,瀚哥兒是大太爺的血親苗裔,這絕對錯不了!”
“這下看二太爺怎么說?”
“反正我看有人沒臉說了。”
“呵呵,吃人嘴短,現在才知道年幼的人未必可欺,這一番真是丟臉丟大了啊。”
“這畫是誰畫的?倒是想打聽清楚,先母亡故多年,每思想起來就痛徹肝腸,若是能畫出這樣的畫來,每常早起上香祝禱,也能稍解心中痛楚。”
“這誰能知道?一會兒找瀚哥兒打聽吧。”
胖瘦兩個縉紳都是臉漲的通紅,四周冷嘲熱諷之聲大作,這一次,卻是齊心協力,全沖著他二人來了。
原本的幫閑也不好出聲,畢竟這畫像上的爺孫三代,實在是太象,這畫,也是畫的太真,太寫實,這兩人都是見過張耘的,知道畫絕沒有假,自己厚著臉皮說不象,這話也是說不出口,只是他們確實只是受人之托,卻是當不得家,呆征了一會后,只得以袍袖遮臉,快步離開,在這兩人身后,傳來一陣哄笑之聲。
“三叔公。”張瀚并沒有在臉上顯露出高興的神色,以現在他對張輦的了解,恐怕這老頭到這種地步還不會低頭,現在低頭就是徹底的丟臉,越老越固執,而且死愛面子的張輦,恐怕不會這么簡單的屈服。
“瀚哥兒說話。”張學曾剛剛礙著利害,而且也不敢向人拍胸脯保證張瀚就是張耘的后人,只能在一旁不說話,他是那種急公好義的熱心腸,為人最為熱誠,對剛剛自己的表現感覺十分愧疚,這時拍著胸脯向張瀚道:“只要三叔公能辦到,就一定幫你。”
“我想請三叔公替我說幾句話……”
張瀚拉著張學曾走到一邊,人群中有一些閑人想過來聽,梁宏幾人將人群隔開了。
“就是這樣……”
張瀚的話很簡捷明了,沒說多久就說完了。
張學曾臉上神色有些怪異,他沒想到,張瀚這般年紀,居然已經學會對張輦誘之以利。
話和事都很簡單,張瀚請求蒲州這邊的保護,每年會送兩千銀子過來,算是歸宗之后對家族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