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的大家族是不分家的,田產,店鋪,各種雜七雜八的收入都攏在一起,然后按各房人頭來分配,誰有分配大權,誰就是這個家族的老封翁,甚至是家族的族長。
蒲州這邊,據張學曾說,田產還有近兩萬畝,以張家累世官紳的積累,張四維曾任大學士時攢下來的家底,這田畝數字并不算多。
如果朝中有現任的三品以上官職的族人,田產還可以大量增加。
朝廷在萬歷十年時曾經由張居正主持清丈隱田,等于是從勛貴們口中奪食,當時幾年時間清出隱田一億多畝,加上條鞭法將丁銀攤入地畝,朝廷收入也因此大為增加。結果張居正一死,張四維帶著頭清算,其實維護的還是自己家族和整個階層的利益,至于大明的財政問題,他才懶得考慮那么多。
萬歷也是個棒槌,張居正打的好基礎,只要他守成都很好,結果朝令夕改,大好局面毀于一旦,自己又大派礦使稅使,皇帝用非法的手段撈錢,見識手腕也不過如此。
除了田畝之外,還有一家當鋪,一家錢莊,一家綢緞鋪和雜貨鋪,張家也放些高利貸,不過規模并不大,畢竟現在底氣不硬,有些事不好做的過火,否則出了事的話,地方官可不會真心幫著遮掩。
整個≠∨長≠∨風≠∨文≠∨學,ww♀w.c$fwx.n︾et蒲州張家的年收入,大約也在萬兩左右,如果能增收兩千,張輦想來會心動。
“和二太爺說,我現在還沒有做起規模來,做起來,少不得要他的蔭庇,銀子會越給越多。”
張瀚這樣也算另一種形式的歸宗,別的房頭都在蒲州這里,有人幫著料理錢莊,有人管田產,最后張輦負責分配一年的收入,張瀚這一房說遷回來,或是把家產計入公中都不可能,這樣每年贄送銀子的方法,倒也不差了。
張學曾點了點頭,說道:“難為瀚哥兒你有這心,也罷,我就舍臉再走一回。”
“晚輩就在大本堂外頭等。”
這時候也沒有人來為難,張瀚一行人跟著張學曾,順利走到大本堂外。
這里是當年張四維父子的居所,門頭闊大,院墻高聳,從外頭就能看到后園假山高聳,池柳雖然在冬季衰敗,但根據那些高低不平的景像,也能看出來春夏時是何等的綠樹成蔭,景致定是十分漂亮。
有幾座高樓,也是錯落有致,在院墻之中格外顯眼。
這就是百年世族,光是那中間緊閉的大門就見識了多少風雨?這道門,不要說知縣,恐怕府、道來了也未必會打開。
張瀚站在東角門外,這里才是張府中人出入的門禁,幾個門子坐在長凳上守著,斜眼看著張瀚幾人,幾個剛剛跑過去的護院也站在角門附近,臉上神色均是不善。
隔著角門,仿佛看到正堂那邊有不少長隨伴當來回跑著,還有丫鬟婆子的身影,再看看這角門外停著不少轎子和車馬,張瀚這才醒悟,怪不得剛剛來了好幾個縉紳來壓自己,原來就在張輦這里宴客,順道就請了幾個過來。
他安心等著,有祠堂的事做輿鹿力,又有許諾的好處,如果張輦不是傻到腦子都壞了,這件事應該可以了局。
約摸過了一刻鐘的光景,張學曾就是一臉灰敗的走過來,隔著十幾步遠就是一直的擺手,再近些,張學曾道:“二太爺說,區區兩千銀子想買他的好,絕無可能。瀚哥兒,二太爺就是這樣的脾氣秉性,你那邊的事,實在不行就把鋪子給棄了,將你娘接回蒲州,二太爺雖不幫你的忙,你一家真要回來,歸宗奉養還是辦的到的……無論如何,總不能短了你母子一碗飯吃。”
“寄人籬下,每年指著宗族給的幾十石糧過活?”
張瀚冷冷一笑,心中怒火再難壓制。
張輦這人,果然是油鹽不進,軟硬不吃,十分難搞的脾氣。
他臉轉了一下,向梁興和楊秋做了一個眼色。
兩個喇虎立刻會意,立刻往角門里闖。
“做什么,你們找死?”
幾個門子和護院立刻站起來,平時門口沒這么多人,今天就是太爺宴客,害怕張瀚闖席鬧事,這才安排了人手,若是這樣還叫人闖進去,那他們飯碗就砸了。
“沒做啥,里頭酒香肉香的,俺們餓了,討口飯吃。憑你是宰相家門口,也不能禁著咱唱蓮花落?”
梁宏嬉皮笑臉的,楊秋也是一臉笑,只有熟悉他們的人才看到兩人眼底深處的冷意,兩人就這么往里撞,幾個門子和護院來攔,三兩下就開始動手,這兩個喇虎在打行里也是好手,這些門子也就嚇唬叫花子有能耐,真動起手來,兩個喇虎立刻就占了上風,梁興出拳又快又狠,拳拳到肉,每拳都打在對方的臉上,特別是鼻梁上,幾拳下來,現場鮮血四濺,場面變的有些駭人。
“殺人了,殺人啦。”
一個門子被一拳打在鼻梁上,瞬間喪失了戰斗力,兩手捂在臉上,感覺自己鼻梁軟趴趴的,他知道是被打斷了,疼痛加上心慌,他顧不得自己的職責,開始在院中亂跑起來。
楊秋專門陰人,往人的小腹和小腹打,被他打中的人都弓著身子跳,象一只只在鍋里烹調蝦米。
兩個喇虎干脆利落的打開通路,張瀚大步急行,甩開了一臉愕然的張學曾。
什么叫有決斷,這時進去就是有決斷。
什么叫果敢,這時敢進去就是果敢。
張瀚不是莽撞,如果事情還有轉圓之機他這樣做就是莽撞,但事情已經成了死局,老老實實回去,那是懦弱。
關鍵時,不拼一下,死了都活該!
張輦今日宴客,并沒有請州里的官員,他現在沒有官身,請人家也未必一定過來,憑白折了面子,他不愿意。
象一般的鄉紳那樣,巴結現任官員,張輦從不做這樣的事。
鳳磐公的嫡孫,還真不屑如此。
他家的正堂很大,滴水檐,五開間,回廊長而精致,正堂前的庭院也大,大塊的方磚鋪著,滴水檐下是左右兩個并列的大水缸,里頭蓄滿了水,這是防火用的。
院中種著海棠樹和各種花卉,還有幾株臘梅,別的花都謝了,臘梅卻還沒有開,花樹上結滿了花骨朵,發出一陣陣幽香。
大堂里擺了好幾十桌……并不是張家的大堂能大到擺幾十張圓桌的地步,張家世代官紳,還守著早年的規矩,分桌而食,并不是現在時下流行的八仙桌或圓桌。
每個賓客面前擺著一張精致的幾案,然后放著一壺酒和幾碟菜肴,一個美人懷抱琵琶,坐在一張高腳凳上,在大堂門前輕輕彈唱,各人搖頭晃腦,氣氛極好。
這時張瀚一腳撞了進來。
在他身后,兩個喇虎和一群門子護院也前后腳趕了過來,一邊走一邊還在廝打著。
門子們都被打的豬頭一樣,衣袍破爛,有幾個臉上涂滿了血,鼻子也軟軟的趴著,梁興和楊秋兩人幾乎看不到變化,梁興臉上還是那種無所謂的笑意。
今日這事,解決不好他們定然被送去見官,打板子進牢房是定然的事,只是這年頭普通百姓害怕這個,他們這些喇虎卻是打板子渾若無事,坐牢也當度假,只是在蒲州沒有什么舊識,坐牢不免要受些罪而已。
這么一亂,廳里的酒也喝不下去,那歌妓的曲子也彈不下去,揚著一張雪白的瓜子臉,一雙眼楞楞的看著張瀚。
“張瀚見過二太爺。”
張輦當然是坐在正中的位子,人很瘦,年紀還不到七十,但已經是須眉皆白,背也躬了,看起來老邁不堪。
這年頭的富人還算能保證營養,張輦也能活到這般年紀,若是平民百姓,不要說活不到,能活到六十往上的,那腰根本都直不起來,張輦這樣還算是好的。
此時張輦一臉的怒氣,捻著下巴上的花白胡須,看著張瀚不語。
眼前這小子,確實是他堂兄的后人,張輦一眼就瞧的出來。
回想起來,張耘也是聰明人,只是讀書差了一層,怎么也不曾中舉。
張家的文脈,似乎因為張泰征和張甲征兄弟一起中進士的事被損傷了,不僅張耘不曾中舉人,張輦也只是止步于舉人,不曾中得進士,旁系族人,也少有高中的。
眼前這張瀚,少年俊秀,臉上靈氣十足,兩眼目光堅定,舉止落落大方,雖然是個闖席的人,但臉上看不到絲毫慌亂緊張,反而象是個被請進來的尊貴客人。
想想自家子弟的德性,再看看眼前的張瀚,張輦心中原本不滿的情緒一下子就如火油般被點燃了。
和大堂哥斗了半輩子,好不容易將張耘斗跑,靠的就是自己舉人的身份,張輦自忖在人情世故和生意之道上比張耘差的遠,現在他的子侄中又沒有中舉的,如果這張瀚回來,自己這邊哪一個是人家的對手?
寒冬臘月,千里迢迢,又是這般人才,張輦心里起的不是愛才之念,反是嫉妒心更加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