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旦,八旗兵至,先攻參將龔念遂與游擊李希泌的車營,龔念遂看到主力覆沒后自己立營,盾車屯營,環營浚壕,排槍列炮,防守的十分嚴密,然而他的部下是輜重營兵為主,原本就非精銳,主力覆沒后以輜重營兵單獨列營,一夕數驚,軍心士氣全無,待八旗兵至后,努兒哈赤并沒有等大軍合圍……他耽擱不起這個時間,而是親領一千精騎,命皇太極在前引領,在車營最薄弱的一隅猛攻,打開缺口后大軍如潮涌入,沖突,狂奔,蹂躪,砍殺,龔念遂全營戰死,其本人與游擊將軍李希泌也是一并戰死。
得勝之后,八旗兵往尚間崖,因馬林占有地利,努兒哈赤令披甲兵全部下馬步戰,大貝勒代善,二貝勒阿敏,三貝勒莽古爾泰各領甲兵鼓勇急進,營中明軍發鳥槍,放大炮,但火未及用,刃已加頸,兩軍短兵相接,利刃飛舞,明軍的火器不停打放,后金兵傷者甚重,然而在白刃相加的激斗之下,已經不擅于此的明軍士氣全無,完全無相抗之力,整個營中血流成河,除了總兵馬林在數騎家丁的護衛下逃脫之外,連同他的兩個兒子和過萬將士皆數死于營中。
消滅了馬林本部之后,八旗又馬不停蹄的移師到斐芬山,攻擊了一樣盾車為壘,環列火器的潘宗顏一軍。
明軍仍然用鳥槍和火炮還擊,但這些火器實在制造粗陋,兵士訓練也遠遠不足,仍然是與此前的戰事一樣,明軍的火器被弓箭壓的抬不起頭來,努兒哈赤命一半兵下馬,重甲兵持刀槍在前,輕甲兵和無甲兵持弓箭于后,萬箭齊發,掩護重甲兵前沖,另一半兵馬騎馬仰攻,幾萬人環營仰攻,冒死前進,鐵騎沖攻炮隊,步兵砍殺火銃手,整個戰場蜿蜒動蕩,血肉橫飛,明軍被殺的慘不堪言,潘宗顏最終戰死,其麾下幾千兵馬也是全軍覆沒。
葉赫部原本在這一場戰事中就是鼠目寸光,沒有出盡全力,希圖仰賴大明的軍力消滅建州宿敵,他們出兵才兩千人左右,與全族動員相差很遠,聽聞明軍被消滅之后,貝勒金臺石率部下迅即逃走,大驚而遁。
至此,兩天時間,八旗全軍出動,連續做戰,先滅薩爾滸谷兩萬明軍,后在吉林崖下殺死杜松和他的一萬余人的部下,再連夜趕路,在尚間崖和斐芬谷分別殺死兩萬明軍,趕走了葉赫軍,明軍北路和西路兩路五萬人全軍覆沒,而且連同幾個總兵和大量的都司以上武官在內,全部戰死于疆場。
初二日下午,努兒哈赤聽聞李如柏剛至虎欄路,距離仍遠,他判斷出南路明軍如此前預料的一樣沒有戰斗意志和決心,他派出侍衛扈爾漢率一千騎兵去阻攔南路明軍,然后派大貝勒代善領兩千精銳,趕往東路,設伏于董鄂路的山谷,等待劉鋌的東路軍的到來。
初三日,努兒哈赤至界藩山休整,八旗軍連續奮戰,死傷已經超過兩千,更多的將士都受了輕傷或是疲憊不堪,然而還有大戰在等待他們,為了提高士氣,努兒哈赤叫軍隊暫做休整,同時他趕到界藩城中,殺八牛祭祀天地。
儀式十分隆重,張瀚沒有參加也聽聞了此事,北路軍的覆滅經過他也十分清楚了,在努兒哈赤祭天時,他已經沒有了戰前的謹慎小心,言語之中十分狂妄,已經隱隱不把女真人一直仇視但也十分敬畏的大明看在眼里了。
如果說此前的努兒哈赤和他的大金國只是想自立的小國,薩爾滸之后的他們已經野心十分膨脹,進入撫順關,奪取遼東平原已經不再是夢想,而是實實在在可以實施的下一步的戰略了。
初四日后,一路艱難行軍的劉鋌部終于抵達阿里布達地方,但此時的八旗兵已經緩過勁來,大軍合圍,諸貝勒或前擊,或側擊,數路包圍并進,劉鋌部雖然抵抗堅決,劉鋌本人也武勇過人,然而在數倍強敵的圍攻之下,明軍的零星抵抗毫無用處,一萬多人戰死,五六千人的朝、鮮兵在他們的兩個元帥的帶領下向努兒哈赤等人投降。
在大衙門里,努兒哈赤和諸貝勒端坐,朝、鮮都元帥匍匐跪地,乞求受降,至此,明軍三路兵馬都全軍覆滅,李如柏已經縮回清河,四路合擊三路失敗,諸總兵除馬林外悉數戰死,幾個文官監軍或是被俘,或是被殺,三百多個有品職的中高層武官被殺,五萬多明軍將士被殺,兩萬多匹軍馬悉數損失,要么死在戰場上,要么被后金俘獲而去。
原本女真人還有相當多的戰馬缺額,所謂“無馬跟役”就是因為旗中戰馬不足,薩爾滸一戰之后,明金雙方的戰略態勢直接轉變,一方轉攻為守,另一方得到了大量的兵器甲仗和戰馬,戰爭實力更進一步的增加了。
初五日過后,八旗兵還分散在各地打掃戰場,此役俘獲的明軍戰馬挽馬和騾子,毛驢,大車無數,光是騾馬一項就有近三萬匹,收獲太豐,人馬當然也得繼續勞累,不過張瀚所見的赫圖阿拉城中和附近人群的臉上皆是喜氣洋洋,只有少數有家人戰死的女真人家中才隱隱聽到哭聲,不過亦很快被戰勝的愉悅氣氛給壓了下去。
此役過后,勒在女真人脖子間的絞索盡去,部落組成的八旗更富有戰斗力,物資更加齊備,也有了充分回旋的空間和時間,盡管女真人不懂什么叫“戰略主動”,但大局有利,卻也是人人盡知。
初六日,在赫圖阿拉處死了被俘的大明官員張銓。
身為主力西路軍的監軍,張銓在戰前上書反對冒進急戰,但當楊鎬和朝廷駁回他的建言之后,張銓便隨大軍西進,并沒有因為自己的進言沒有被采納就撂挑子,他跟著西路軍并進,結果在戰場上親兵被殺光,本人受傷被俘。
張銓這樣等級的文官,就算以前的努兒哈赤是一部之長,受封龍虎將軍,在張銓面前也算不得什么,一樣得稱老爺,得畢恭畢敬的躬身執禮,在俘虜張銓后,努兒哈赤十分重視,多次招降,當然也多次遭到了嚴厲的拒絕。
無奈之下,努兒哈赤下令將張銓處斬,以全其節。
張瀚在回到赫圖阿拉之后真的感染了一些風寒,可能是心情不佳,也可能真的是多次轉戰消耗了精神體力,他病倒了。
這幾日八旗兵在外征戰,城中人心惶惶,倒也沒有什么人來打擾他,張瀚安心養病,每日躺在火坑上擁被而臥,精神好了時便看些閑書,這一場風云變幻的大戰事竟似已經無法勾動他的興趣一樣。
早晨敲鑼殺人時,梁興等人走了出去,他們要去送忠臣一程。
午前回來時,各人的臉色都不太好。
張瀚紗帽端正,身上一襲紅袍補服絲毫不亂,身上雖是有傷,畢竟還是腰背挺直。臨刑之前,坦然向北而拜,然后從容受刑,雖然沒有賦詩紀事,但在生死之關這樣的大考驗之下,張銓保持了一個大明文官的氣節和風骨,在觀刑之后,甚至有不少女真人對張銓的表現贊不決口……就算是野蠻人也知道尊敬該值得尊敬的敵人的。
“各人心中的感覺想必都不大好。”張瀚看向眾人,眼中還是有掩不住的疲憊,他自穿越以來,一直把身心用在商業上,這一次關山萬里,打交道的人無不是與軍政有關,不光是行程上的疲憊,還有靈魂和心靈上的重壓……到這個時候,他已經毫無疑問的被投身在這個時代之中,與最頂尖的軍國大事息息相關,再難以說自己可以置身事外了。
這些天他躺在床上,看似在消閑看書,其實都是一直在思索著自己下一步的規劃。
他當然不愿再做個純粹的商人了,這幾個月張瀚已經從靈魂深處發生著天翻地覆的變化。他的手上也染滿了鮮血,身上的血色更是濃的化不開……蒙古人的,漢人的,女真人的。這個時代,不愧是后世總結出來的兩個矛盾最為突出的時代,一個是階級矛盾,另一個便是所謂的民、族矛盾。
再過十年不到的時間,流民將成為顛覆大明王朝的生力軍,而白山黑水之間的女真人就是最佳的幫手,最終兩個階層合力推翻了大明,女真人伸手摘下了勝利果實,最終把華夏推入三百年的黑暗之中。
所謂的民族融合就是無休止的屠殺,張瀚眼中不僅有女真人屠殺大明軍人,他們也大量的屠殺漢人平民,居住在赫圖阿拉的這段時間里,光在邊境就有過千大明百姓遇害,每天都會有不少邊民的首級被送到赫圖阿拉來報功,在額爾德尼的檔案中只有或多或少的數字,在女真人這邊只是或多或少的軍功,但在大明邊民那里就是父親或兄長被殺害,孩童或老人死于刀下,妻子或母親被擄掠為奴,是一個個家庭的毀滅。
在未來,會有成千上萬的家庭被淹沒在血色之中。
如果自己沒有到遼東來,沒有親眼所見,這一切還可推脫與自己無關。可是張瀚已經來過,親眼看過,再和女真人做生意,安心享受自己的富貴,這與漢奸何異?
他已經繞不過這道關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