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面色黝黑,穿著破爛的佃農站在黃玉成家的院子里,各人臉上都有不安,但態度又是十分的堅決。
“老爺向來待俺們很好,不過佃客向來可以有來有往,俺們自愿退佃,并沒有什么別的原故,還請老爺恩準。”
“俺也愿退佃。”
“俺也退佃。”
一群佃農七嘴八舌,并不曾吵鬧,但這一陣子一直堅決要退佃,黃玉成原本以為他們受了蠱惑或是威脅,現在看來,遠不是自己想的這回事。
黃玉成身有秀才功名,按國朝慣例可以優免幾十畝的田租和幾個人的身丁稅,這是朝廷優容讀書人的惠政,不過這惠政到了國朝中后期就走樣變形,有功名的人蔭庇的遠不止朝廷規定的那么一些……張居正秉政年間對優免政策做了一些調整和規定,結果他一死萬歷清算張居正的政治遺產,把好的東西也給一鍋端了。
現在黃玉成有一百來畝的優免田,還有十來個優免丁口,這些都是他安身立命的本錢。如果中了舉人,這好處就是幾十倍的增加。
優免賦稅的田畝其中有一些是親族的投充隱田,是黃玉成回饋給宗族的好處,還有一半是他自己的田畝,身為秀才當然不能自己耕作,眼前這幾個人便是給他種地的佃⑨長⑨風⑨文⑨學,ww∞w.cfw◇x.n↓et農,黃玉成不需要納稅,黃白榜俱免,身為秀才,一些額外的負擔也是能免則免。
除了免田賦,還有免徭役,大明的差役不是自雇,而是強征,比如城中的火夫,更夫,轎夫,俱是官府強迫的徭役,一旦服役,可能曠日持久,甚至要離鄉遠行,對每一戶家庭來說都是沉重的負擔。
黃玉成的優免丁口都給了親族,他們可以免除徭役,而佃農們還要照樣服徭役,不能優免。
就算這樣,給黃玉成當佃戶肯定比給一般的田主扛活強的多。
“好吧,如果你們一定要退佃,”黃玉成道:“我亦無話可說,當退則退便是。只是,你們為什么一定要退佃呢?”
這話黃玉成問過幾次,這些佃農都不肯說,見他同意退佃,一個本家姓黃的佃農才壯著膽子道:“咱們黃莊的地和管莊只隔著不到三里地,人家那邊已經把地賣給了李莊,通了水渠和學了種地的法子,收成是咱們這邊的四五倍還多,佃戶還是一樣的分法,李莊那邊也能護著佃戶,不叫那些衙差幫閑欺負,雖然要多交一些賦稅,算算還是比在這里合算……”
黃玉成一陣頭昏,感覺一股氣涌了上來。
他自忖對佃農一向不錯,平時很少欺負他們,分成的比例也很克制,比一般的田主要溫和很多。
不料眼前這些人,為了他們的利益,說一聲就把自己給拋棄了。
“老爺你也莫要生氣……”一個佃戶看到黃玉成的臉色,趕緊說道:“咱們也是沒辦法,有老有小,今年的天時老爺也知道,夏糧平均一石半,秋糧本是雜糧,又減收的厲害,一畝還收不到一石,這樣下去,交割給老爺租糧之后,咱們全家只能吃雜糧加野菜,這一冬還不知道能不能熬過去。”
“實在是太苦……就算有老爺庇護,近來的雜費也多起來了。”
“以前說是韓巡撫太厲害,現在換了鄭巡撫,官聲很不錯,但賦稅還是高,聽說是為了打遼東的建虜加的賦,老爺,何時能滅了這建虜啊?”
眾人七嘴八舌,黃玉成的臉色也變得極為難看,他揮了揮手,用干巴巴的聲調說道:“你們自去吧,我這里不用你們了。”
黃玉成懷了一腔憤怒,等各人離開后,立刻到書房寫了一封狀子。
他聽說新任的巡按就要上任,預備到大同去告狀,告張瀚這個守備指揮,肆意兼并田畝,現在他已經掌握了近十萬畝土地,還在大肆兼并!
寫完之后,黃玉成想起在附近還有幾個同年,衛城里同年更多,他打算找這些同年聯名簽署,以壯聲勢。
“大爺,還是算了吧?”
黃玉成要騎馬出門,家里的老管事卻是拉住了馬頭,不給他走。
“你放開!”黃玉成大怒道:“我好歹是個秀才,他一個武夫敢把我怎樣?倒是風聞韓撫院是死在他手里,要是真的,我就去京師伏闕告狀,不信國家能落在這般武夫手里!”
“不是怕張守備會怎樣……”老家人道:“是怕的四周想當佃農的人,會因為大爺你出頭鬧這事,對咱們家不滿!”
“嗯?”黃玉成楞了一下,說道:“張瀚強迫人家賣地,兼并田畝,我為之出頭,反而會招致不滿?”
“今天來退佃的,大爺要是一定不給他們退,你說他們會怎樣?”老家人道:“大爺,還是算了吧。”
“張瀚的地多收,不過是得了一些水利。”黃玉成下了馬,兩眼中滿是不服氣的光芒,他想了想,說道:“到地窖子里取那幾錠大銀出來,我要找人來疏通水渠,我們也引水進來,不信明年夏初的收成比他差,到時候我看這幫家伙,后悔不后悔!”
鄭芝龍一早醒轉,與幾個兄弟一起,使著李莊這邊出產的牙涮和牙粉一起洗漱著。
天越來越冷,各人反而比剛來時要適應的多,最少連脾性最不好的鄭芝豹都不在叫喚著要回平戶了。
李國助這一次來,挑的都是青年中的得力人手,也是很巧,把幾年后十八芝的人手多半帶了過來。
“這牙粉和牙涮可真是好。”鄭芝豹一邊涮牙一邊嘀咕道:“自打用這玩意,我這牙齒就沒疼過。”
“你那牙要是好好用青鹽擦它,也不會老疼。”
“青鹽不愛使,還是這東西好,牙粉說是用不少草藥合成,還有甜味,我還吃過幾口呢。”
“你……”
鄭芝龍哭笑不得,不過這么說說笑笑的,心頭也是一陣輕松。
此行時大家都有些猶豫,北上幾千里地,到得是一個極為陌生的環境之中,也要和一群陌生的人打交道,亦不知道這邊張瀚為人秉性如何。
結果卻是十分順利,現在已經談妥了細節,如果不是李國助打算在這里過年,開春暖和了再走,其實各人已經可以離開,返回平戶了。
“聽說鄭紹來現在還在遼東海面,等年后他們到天津等咱們。”鄭芝虎隨口說道:“那船張大人已經買了,取了名叫天成號,送咱們到平戶后,再到臺灣呆一陣子,然后再去南洋。明年另外兩艘福船繼續送鐵器,天成號專門在南洋和平戶,臺灣,天津幾個地方跑。”
“其實這樣來回跑,”鄭芝龍沉思道:“不如用小船合適,就是危險些。”
“聽說是要多帶些人。”鄭芝豹有些不屑的道:“大同這邊的這些人是厲害,不過全是旱鴨子,我掃聽過,有不少人連河里都不曾游過,張大人想叫這些人去上船學習,我覺得不如在咱們福建多招一些才是真的。”
不管怎樣,在李莊這邊呆久了,鄭家三兄弟已經對張瀚有著足夠多的尊敬。
有些東西,乍一看只是驚奇,然后感覺不怎樣,可能平戶也能這么弄,然后看久了才看出些門道,知道李莊這邊的這些東西,平戶那里是怎么弄也弄不出來的。
“這邊人種地真會種,”鄭芝虎道:“一畝田最少三四石,咱福建的田要是能收這么多糧食,不少人干脆就不出海了。”
鄭芝豹冷哼一聲,說道:“那是你走的地方少,江南和湖廣都高產,北方也就是李莊這附近收成才高……”
兄弟三人擦著嘴,說著閑話,坐下吃早餐。
屋子里生著爐子,比起外頭的嚴寒叫人舒服不少,早飯是統一供給,李莊這里,幾乎是沒有人家單獨起火的。
不管是軍官,還是士兵,工人,吏員,多半都是在各自的大食堂里吃飯。
李國助等人被照顧了南方口味,張瀚專門叫人從張家口請了一位福建籍的廚子過來,李國助為著此事十分感動。
早晨是每人一大碗小米粥,熱在爐子上,熱氣騰騰。
每人一碟豆子,一碟花生,一小碟咸鴨蛋,一小碟切成了片的咸肉,每人面前還有大肉包子,精面餅,配著小米粥管夠。
這早飯當然和福建口味相差極遠,廚子再好,也難為他沒有南方的食材。
“這李莊啥都好……”鄭芝豹吃著早點,不滿的道:“就是沒海貨,入了冬也沒有菜吃,前天我打聽了一下,一根黃瓜賣一兩銀子,還是上來就被搶光了,那些軍官又不討老婆,俸祿高的嚇死人,張大人還有分紅給他們,那黃瓜,茄子,青菜,那般貴法,他們都搶著買。”
軍中其實也有大的地窖,窖藏的就是各種蔬果,這種地窖可以保持溫度和濕度,最大時間的保持蔬菜的新鮮,但無論如何,窖藏的蔬菜也沒有辦法與剛從暖房里摘下來的新鮮蔬菜相比。
在這種嚴寒的天氣,能吃到新產的蔬菜,只要不是太在乎銀子的,當然都是搶著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