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內宅小客廳門前,劉國縉迎了出來,請姚宗文寬衣換上便袍。
姚宗文穿的是出門拜客的正經衣袍,當然不怎么舒服,他也不客氣,略推辭兩句后就寬了大衣裳,換成家居的圓領長袍,進了屋子與劉國縉對面而座,兩人面前都擺著一個小幾,上面放著各色酒菜,姚宗文從遼東帶回來的幾樣土菜,包括點名要吃的白魚都在其上。
劉國縉還是守著漢人士大夫的傳統,請客吃飯用分餐制,兩人面前都各有一套菜肴,分列幾上,酒水也是用銀壺放在溫器之中保溫。
“喝的是南酒。”劉國縉道:“雖然天熱,還是溫一下好,免得傷了胃。”
“我愛喝熱的南酒。”姚宗文笑道:“我原本就是浙東人嘛,黃酒喝起來甜熱而沒有酒的暴烈,很好。”
其實當時不分南北,士大夫多喝黃酒,極少有人喝燒酒,畢竟士大夫要講究雍榮矜持,象后世那樣拼了命猛灌喝到口齒不清甚至作出諸多丑態,那就太丟臉了,此時的酒會也是文會,多半要分韻賦詩或是聯對,要是腦子糊涂了還怎么做這些風雅之事。
不過今日劉府沒有一個外人,姚宗文也就不客氣了,喝酒挾菜,大快朵頤。
酒過數巡過后,姚宗文才向劉國縉道:“老前輩叫學生來,必定有要緊事情?”
劉國縉有些心酸,姚宗文故意在自己當面大吃大喝,最后才敷衍式的問什么事情,在此之前當然不可想象,兩人等若盟友,凡事都是商量著來,一起做出決斷,時隔數年,自己即將致仕,明明人脈還在,官職也做到按察副使,但眼前之人已經不怎么把自己放在眼里了。
“此事說來和姚老弟也是有些關系的。”劉國縉故意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姚宗文聽了眉頭不覺一皺。
“哪,這是給我的五千兩,”劉國縉把原由詳細說了,又指了指面積的物事,說道:“這是十幾塊質地和用料都上乘的金表,這東西近來在京師走紅,可謂千金難求。另外就是兩萬帳局的會票,等于是現銀,說是給老夫自主支配,姚老弟當面,我當然也是給五千兩。”
姚宗文擺手道:“老前輩莫非糊涂了,這事如何能做?學生剛投附魏大官不久,轉手再對付他的人,給他攪局,那真是神仙也救不得我了。”
人情確實如此,如果姚宗文一直沒有歸附,了不起惡了魏閹后就辭官不作,普通官員又不是左光斗等人,魏忠賢也未必一定要斬盡殺絕,但姚宗文可不同,柳河之敗姚宗文已經遞上了十分扎實的投名狀,轉頭又翻臉幫著外人對付閹黨,對這樣的反骨仔不管是哪個派別的老大一定都會斬盡殺絕,不可能原諒寬恕。
“你當我沒有推托?”劉國縉面露苦笑,指指桌上,說道:“你看看便知。”
姚宗文滿懷疑惑的過去,一眼掃過,先是不屑冷笑,接著就是目瞪口呆。
桌上先是有帳目,是劉國縉和姚宗文二人中飽私囊,將戶部二十萬撥款分潤的詳細帳目,不僅是有他二人怎么領銀,怎么開銷,招多少人,旋即解散多少,然后分潤給朝中大臣又是多少,一筆筆的都是相當的詳細。
再就是兩人和遼西將門的勾結,所領取的各種好處。
姚宗文先是冷笑,這些帳如果用在一般官員身上,當然是死的不能再死了,不過用在他身上未必管用,只是叫他有些心驚,和記對他們的監視真的是到了巨細靡遺的地步,很難想象和記在他們身邊安插了多少人。
不過,姚宗文并不畏懼,他冷笑道:“老前輩這就怕了?放心吧,學生回頭去拜會魏公公一下,和他提前打個招呼,就算有人拿這個來對付咱們,魏公公也能保我們無事。”
“哦,當然不止如此。”劉國縉呆著臉道:“這東西和一柄匕首是在半夜時分出現在我書房桌上的,第二天早晨丫鬟清掃時發覺,當時嚇壞了。”
“呃……”這一下姚宗文也有些吃驚和惶怕,劉國縉是武夫出身,又有招練副使的身份,所以身邊有十幾二十個家丁在旁,回京師之后也帶著這些內丁在府里看守門戶,劉府不可能進普通毛賊,把他們的帳本加上一柄匕首送到內書房的桌上,這其中蘊藏的東西就太多了。
“總之先不要慌亂。”姚宗文道:“不要亂見人,不可落人口實,還是等我見了魏公公之后再說吧。”
劉國縉也知道姚宗文的底氣就是已經加入了閹黨陣營,而且擁有較為核心的地位,和顧秉謙魏廣微徐大化之流當然差一些,不過也算是摸著核心的邊了,有這一層關系,姚宗文的底氣當然足很多,眼前這點事把劉國縉嚇了個半死,姚宗文卻還是能保持相當的鎮定。
從劉府出來,姚宗文的滿腹酒菜已經化成冷汗,他也是越想越怕,和記的手段真是層出不窮,如一張羅網般的把自己和劉前輩網羅其中,這兩年他們也替和記辦了一些事,當然拿的好處更多,但萬萬沒有想到有遇到這般威脅的時刻,記得此前也隱隱聽說過,和記張瀚的手下有一群專干陰私勾當的部下,看來傳言不虛,到今日就是叫自己遇上了。
不過姚宗文還是替自己打氣,張瀚的人再厲害,難道能和錦衣衛旗校相比?只要魏公公肯派一些番役旗校來保護,自己總是性命無憂,劉前輩那里也能交代,關鍵是帳目的事也不能鬧出來……想到這此,姚宗文突然有些心煩意亂,換了自己是魏公公,剛剛投效的人就帶著這么一大堆麻煩過來,恐怕也會心生不悅吧?
坐著馬車急匆匆的趕回自己府邸,姚宗文立刻差人去魏府打聽,看看魏公公這兩天幾時在府中居住,他已經有權力直接去魏府求見,不過也總得魏忠賢留在府里的時候才行,魏忠賢一半時間住宮中,一半時間住外宅,時間上沒有一定之規,總得打聽清楚了再說。
叫下人砌了一杯清茶,姚宗文才感覺悸動的心臟跳的平緩了許多,他有很多陰謀詭計,和劉國縉配合著在朝中無往不利,哪一黨他都玩的轉,浙黨,然后東林,再下來閹黨,但這種裸的特務手段真的是第一次見到,一時間很多對國初時大明洪武年間的錦衣衛的傳聞都是涌上腦際,這種自己嚇自己的事情越發叫人害怕,姚宗文已經失去了在劉國縉處的鎮定,拿著茶杯的手都微微發抖起來。
“咦,這是什么?”很長時間之后,姚宗文才定下神來,轉頭一看,頓時又是跳了起來。
在他身后的書桌之上,赫然又是多了一堆物事。
在姚宗文走近之后,鼻間聞到一股強烈的血腥氣,撲面而來。
他戰戰兢兢的打開布包,忍不住就是“啊”了一聲。
一只人的手掌被布包裹著,旁邊放著一個銅煙袋。
姚宗文初時不解其意,只覺害怕,半響過后才想起來,被自己下令藏起來的那個過柳河的內丁,平時腰間就是揣著這么一根銅煙鍋袋。
現在看來,這手掌想必也就是那個內丁的了。
姚宗文仔細搜撿了一遍,并無書信和其余物品,眼前桌上,只有一只手掌和一個鍋煙鍋。
那個人是藏在遵化,姚宗文猛然明白過來,就在白天自己和劉國縉準備聚飲,晚上又商量稟報魏忠賢的那段時間里,人家跑到遵化把自己的內丁搜了出來,又砍下一掌送了過來,這其間要動員的人力和展現出來的情報能力,下手的果決和必要成事的信心,都是在眼前這殘斷的手掌之下表現了出來。
斷掌的切口處相當平整,幾乎是相當的平滑,連骨骼處都是一樣,慘白的骨骼上還有殘留的血珠,看起來真是觸目驚心。
姚宗文幾乎穩不住,要拿兩手支撐著桌子才能不教自己摔倒在地。
這個時候他才明白過來,自己一向引以為傲的那些本事,在絕對的力量之下簡直就是笑話,無非就是一些機心陰謀和權術勾當,包括派人去柳河對岸這事一樣,自己以為隱秘和渾然天成,不過在別人眼中已經是洞若觀火。
這事情可不比貪污一些軍餉,魏忠賢可以強力壓下去,如果這事暴露出來,姚宗文第一時間就會聲名俱毀,任何人都會與他切割,特別是閹黨,為了掩飾也好,魏忠賢會做出最公正嚴明的姿態,姚宗文會在第一時間被逮拿,然后是酷刑而死,絕不會有第二種可能。
想到這里,姚宗文渾身都被汗水浸透了一樣,忍不住瑟瑟發抖。
這時外間的長隨可能聽到動靜,拍門詢問道:“老爺,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沒有。”姚宗文啞著嗓子答了一聲,接著反問道:“今日有何人來我書房里頭?”
“只有梅香進來打掃過,小人記得老爺吩咐,不會隨意放人進書房來的。”
“哦,那沒事了。”
姚宗文扶著桌子又站了一刻鐘,感覺是過去好久,等身體平復之后,他才扶著桌子移過去,慢慢坐下。
死人,姚宗文見的多了,斷臂殘肢也不是沒見過,不過,這種事關自己,裸的拿斷肢來威脅自己的事情,他還真是頭一回遇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