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走水?”天啟只穿著中衣坐在床上,殿里把窗子打開了通風,殿閣又高,透氣很好,冬天會太冷,夏天還好,就算這樣,皇帝的額角也有一些微汗,這是體虛的表現,但天啟沒有在意,也不曾叫人來換衣,他沉浸在一種震驚的情緒之中。
沒有走水,那就肯定是急報。
東虜剛打遠遼西,老奴又帶兵在和東江打,東江隔幾天就會送一個塘報過來,并且總是宣稱大捷,如果按毛文龍的捷報來算,東虜現在已經差不多死光了吧。
天啟皇帝對東江塘報的奏捷已經不以為意了,他也有點理解毛文龍,孤懸海外,后勤補給很難,到現在朝廷還沒有給東江正式開鎮和軍餉,靠內帑和勒索朝鮮來過日子,東江的艱苦可想而知。
如果不吹一下牛皮,提振一下士氣和吸引朝廷的注意,東江又能怎樣?
不管怎樣,在遼西不敢一戰,守城都守不住的前提下,東江鎮敢于三路出擊,引起建虜的警惕和注意,這就相當的難能可貴了。
就用朝中不喜歡東江的大臣的角度來說,制奴不足,而牽奴有余。
不是遼西,當然也不太可能是有內部的叛亂,天啟沒感覺到任何不妥,那么唯一的消息來源就是從北邊,從草原方向而來。
早在半個月前,聽說張瀚已經親自領兵赴察哈爾地方時,天啟就叫薊鎮一帶的文武官員留神從草原傳過來的消息,并且再三吩咐,一旦有確切消息就要第一時間急報到京,天啟只不過是一楞神的功夫,立刻就在頭腦里梳理出了事情的脈落,并且確定是草原方面的最新急報。
果然魏忠賢已經從懷中掏出一份火漆封好的奏折,小聲說道:“從宮門縫隙里遞進來的,是薊鎮送過來的急報,守城門的不敢怠慢直接放進來,宮門沒有打開,從門縫隙里遞進來的。”
兩個太監撩開帳幕,散著頭發的皇帝坐到了床榻邊緣,皇帝一邊接過急報,一邊有些懵懂的道:“由宮外自宮門縫隙遞入急報,開國之后,這似乎是第二回?”
魏忠賢對宮中故老相傳的故事還是相當熟悉的,當下果斷的道:“確系第二回,第一回是太監曹吉祥反叛的事情。”
天啟看了魏忠賢等人一眼,問道:“宮門今夜是誰守備?”
魏忠賢道:“是襄城伯,他在外值守,遞入急報之后就到乾清門遞入,奴婢親自去接,問明經過之后不敢耽擱,直接來奏報皇爺。”
“是薊鎮總兵送來的?”
“是鎮臣黑云龍送來,聽送塘報的說,一聽聞消息并多方打探之后,黑云龍未敢耽擱,直接派人送急報至京。”
“此人操守怎樣?”
“還算恭謹。”
黑云龍和張瀚還有和記牽扯不多,在救援十三山成功之后半年此人奉調鎮守錦州一帶,和麻承恩等人搭擋守備遼西最外圍的防線,其部下哨騎家丁經常與小股的建虜交戰,算是一個很得力的老將。
天啟皇帝心中稍安,然而內心的驚悸感還是很強烈的。
天啟的惶恐只有相當短的時間,天子也知道自己過于多慮了。
皇帝現在更關注的是手中的急奏,從黑云龍的奏報里來看,察哈爾部是全完了。
雖然和記兜住了九成以上的牧民,跑掉的一成也有近萬人了,他們輾轉逃散,在消息沒有確定之前四處逃散,有往巴林和科爾沁地方跑的,當然也有往西邊或北邊逃竄的。
最少有好幾百人跑到薊鎮邊墻一帶請求庇護,察哈爾人也知道大明這邊會收容一些蒙古降人,當成韃兵來用,各個總兵和以下的將領都喜歡用蒙古內丁,因為他們是天生的騎兵,騎射俱佳,只要練一些馬上搏殺的技巧和確定忠誠度,然后給他們好馬和戰甲,這幫蒙古人就是身手相當不錯的好騎兵,用來當內丁完全夠格。
幾百人規模的察哈爾人已經可以證明了察哈爾人慘敗的消息了,黑云龍還是相當持重,又得到了科爾沁和巴林等部眼線的確定,確實了察哈爾戰敗,十萬人煙消云散,光是押往受降城的俘虜就有近四萬人的消息,而且從林丹汗到其妻妾和兒女,還有腦毛大等臺吉,兩翼大總官,察哈爾內部能叫的出來名字的都是全部選擇了投降。
這樣就可以確定,最后的共主大汗,蒙古最強的一支力量被漢人給征服了,連同他們的大汗在內,所有人都被征服了,一切全完了。
天啟一時茫然若失,半天都不知道說什么是好。
“這事看來就這樣了。”皇帝斟酌著道:“從奏報的時間來看,和記都已經辦過受降儀式了,當眾將林丹汗看管了起來,察部的部民也要分批次分時間來安置。短期之內,九邊無事。哦,北虜那邊也無事了。”
想到北虜幾十萬人那么多的部落,那么多的大汗臺吉臣服于張瀚靴底,天啟皇帝不得不承認自己也有點嫉妒了。
“張瀚什么樣,朕都不太記得了。”皇帝還是坐在床上,下意識的說道。
“奴婢也不太記得了。”
魏忠賢其實記的很清楚,高大的個頭,爽朗的笑容,眼神很自信,有一種久于上位的自信感。
長相則很普通,但明顯是有教養的世家子弟的氣質,沒有太多的商人氣息,并不顯現出市儈模樣。
西商魏忠賢見過不少,有點權勢又沒有真正發達的時候,勒索商人是來錢最快的事。和錦衣衛還有東廠的人一勾結,找個富商隨便安個罪名,錢便是到手了。
京城富商沒有上萬也有幾千,有權勢的人視他們為羊群,隨時可以下手。
等張瀚出現之后,魏忠賢其實也是拿他當普通商人一樣的看待。
也就是想要張瀚的錢財而已,另外就是張瀚當時和東林對抗,魏忠賢拿此人當一個招牌,只要有人愿意對抗東林,魏公公都會護著他。
張瀚也識作,奉上了大筆錢財,魏忠賢表示滿意,閹黨成了和記在京師的護身符,結果短短時間,張瀚已經成了整個大明的威脅,并且早就和閹黨做了切割。
一想到自己居然把這么厲害的人物視為肥羊,魏忠賢就感覺臉上火辣辣的,再想到機會難以復得,張瀚再也不可能出現在京師,魏忠賢也是悵然若失。
“大伴可有什么想法?”
天啟在幽暗的帳幕里看著自己委托國政的心腹大伴,看到魏忠賢也是緊鎖眉頭的樣子,皇帝心中略覺欣慰。
不管怎樣,家奴比外臣靠的住,辦大事可以靠家奴,如果名聲弄的太壞,就祭出去平息眾怒……這是大明皇室家傳的帝王心術!
“奴婢不敢亂說。”事涉關系到大明生死存亡的軍政大事,魏忠賢的臉色發白,并不能提供什么有用的思路。
天啟微微一嘆,閹黨治政看來還是依靠群體的力量,魏忠賢本人的水準還是相當有限。
天啟認為和記可能會暫時休兵,畢竟連續多場的大戰剛剛打完,在短期內不會有對大明邊境有實際的威脅,但皇帝不敢確定,他需要更多的幫助。
“明早急召內閣諸先生到會極門見面,商討此事。”天啟對魏忠賢道:“廠臣覺得要不要召六部九卿與會?”
內閣現在完全處于閹黨的控制之中,六部則并不然,六部最少有一半并不受控制,還好近來把不聽話的王永光換成了馮嘉會,魏忠賢答奏道:“事涉要務,奴婢以為要謹慎一些的好,可召內閣諸先生并兵部尚書在御前奏對,如事再有變,可召六部九卿并都御史,各科掌事一并朝會,各抒已見,以備上聞。”
“哦,那就這樣辦吧。”
天色微明時,宮城中雞人報時后不久,住在小時雍坊近長安左門外的周奎就被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驚醒了。
女兒周氏嫁給信王之后,周奎的人生際遇立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拿這個宅邸來說就是最明顯的證明了。
這座三進帶花園馬廄的房子有四十多間屋,在寸土寸金的小時雍坊最少值七八千乃至上萬兩白銀才能買到。
打知道和記在草原還有好幾十萬人之后,周奎已經徹底熄了安心當大明國丈的心思,現在的他成天擔心“那一天”的到來,有時候他很煩燥,恨不得那天早點來,有時候又很害怕,唯恐那樣可怕的日子真的來了。
每當有什么異動時,這個被嚇壞了的前算命先生都會相當的緊張,周奎相當的懷疑,象今天早晨的事情再出幾次,自己非得被嚇的精神失常不可。
不過這也不能怪這個親王老丈人,宮城和皇城有人馳馬出來是相當罕見的事情,事出反常必有妖,周奎的緊張并非沒有道理。
等周奎走出府邸的時候,街道上的人還是很少。
多半是扛著扁擔出來攬活的人,不管天氣炎熱或是寒冷,這些打短力工的漢子是最能下苦的,在城外的菜農和力工們還沒有進城的時候,他們就早早起身,帶著一些工具到固定的場所攬活,無非就是搬搬抬抬的活計,一天苦活做下來能賺十幾二十個銅錢,按此時的物價,只要有工可攬就餓不著,還能養活一家老小。
但如果不幸不巧,連續幾天攬不到活,這些最底層的漢子也可能得餓肚子,畢竟他們的收入有限,家里的儲糧也相當的有限。
這些力工漢子起的比報時的尼姑還要早的多,在天蒙蒙亮的時候他們已經吃罷簡單的早飯出門了,周奎一臉迷糊出門張望的時候,幾個力工漢子正小心翼翼的從一堆污水和街角的糞堆旁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