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立德一路奔波,所得甚多,待他過河至榆林時,這一次卻沒有繞城而走,而是直入榆林。
他有一個最隱秘的任務,也是張瀚親自交代下來,軍情司的上下人等只有趙立德與楊秋之情。
此次任務,最要緊的不是見王二等人,而是進入榆林,觀察一個叫李鴻基的小小驛卒。
這個任務相當的蹊蹺和獨特,趙立德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怠慢,他知道張瀚行事從來都甚有章法,絕不會為行無益之舉,既然令其入城觀察,那么老實照辦就是。
“那人就是李鴻基。”一個軍情員指著一個長大漢子,小聲向趙立德介紹。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個穿藍色長袍,戴范陽笠的驛夫身材長大,氣質過人,很容易就被認了出來。
趙立德皺眉仔細觀察,眼前此人行路時昂然有力,顧目四盼,既不輕浮也不死板,眼神靈活而充滿堅毅之色……
趙立德微微點頭,身高體壯只是一個漢子立身的根基,比如武藝,確實能叫人高看一眼,行事也會充滿膽氣,但如果光憑武藝立世,那么只是一勇之夫,十夫長的材料而已,不值得自己繞道走這么一圈。
而眼神靈活又不乏沉毅,則說明這個人聰明之余又很有毅力,遇事有主張……
這樣就是千夫長的材料了,但以張瀚的地位來說,一個千夫長的材料似乎也不至于加以特別的關注。
而李鴻基一路行來,到處都有向他問好的人,百姓為多,但邊軍將士也是不少。很多人態度相當親熱,面露笑容,而李鴻基也是向眾人不停的叉手問好,他腰板挺直,行禮端莊恭謹,而又有相當的自持,每個被他還禮的人李鴻基都能叫出名字,被李鴻基叫到名字的人無不興高采烈,感覺無比歡欣……
“這個驛卒,了不起啊。”
盡管只是幾處細微的細節,但趙立德是何等人?他的眼睛可謂真的是火眼金睛,身為軍情司的一方大佬,每天接觸的都非良善之輩,而察查奸細,捉拿女真細作,幾乎一眼看過去,趙立德就能知道對面人的身份,包括行止,眼神,行事舉措的微小細節。甚至寥寥幾句話之后,就能判斷出對方的人生經歷,有的放矢,無有不中。
趙立德在十三山栽培出來的細作,最出色的就是曹振彥,還有幾個情報小組也深藏在建虜之內,算是其最大的隱患。
就以老奴被刺之事來說,如果不是曹振彥的出力,恐怕陳獾和李方等人想找到老奴宿處,在最短時間內短兵相接,并且以火炮擊傷老奴,致其重傷,最終不治而死的這一份大功勞,也是不可得了。
“大人真是神人……”趙立德觀察半響,可以確定李鴻基非常人,這樣的人如鋒利的錐子,不管藏的多深,始終都能破袋而出。
也確實是如此,李鴻基,也就是李自成,原本就是李家寨的一個尋常百姓之子,長大成人后,身高體壯,擅騎擅射,武力過人。又以能言善道,察顏觀色且擅與人交往,輕松謀得了驛卒一職,就在榆林到甘肅一帶奔走送信。
驛卒一職,可不是容易得來的。
在陜北一帶,因百姓普遍窮困,種地很難溫飽,能吃公家飯的都不是尋常人。不管是衙役還是驛卒都有皇糧可吃,百姓哪能相比?
實在困苦的只能去逃荒,比逃荒稍好一些的就是去從軍。
從軍雖不會被餓死,但想得溫飽也難,而自身都不得飽食,更不要說養活家人,實在也是無奈之舉,也就是比當乞丐流民要強一些。
當驛卒,用后世的話就是吃公家飯,雖然驛卒收入也并不高,卻也不是平常人能當的。因為官府配有馬匹,驛站也有額外的收入,從李鴻基的穿著打扮和神態來看,最少也是可得溫飽。
其以貧家子弟當了驛卒,見多識廣,對各地的風土人情和道路駐軍都相當的熟悉,而能言善道,善與人交結,幾年驛卒當下來,幾乎到處都有熟人,人人都高看這李家的黃來兒一眼,從這一點來說,卻是普通驛卒不能相比的。
榆林城中氣氛相對舒緩的多,現在北邊無強敵,和記也沒有陳兵于榆林之北。大同宣府兩鎮要防北方的和記強兵,還要練兵備戰,隨時要對新平堡動手,所以兩地的氣氛相對緊張。
而榆林這里,只有文官層面巡行了各種防線,修補了一些軍臺墩堡,就算是完成了初步的防御鞏固的任務。
朝廷心里也是明白,榆林這里風沙大,地方貧困,百姓困苦,朝廷也一向對榆林甘肅陜西各鎮都沒有撥付足夠用的錢糧,榆林鎮下,有一些營伍已經兩年多沒有發過折色,本色支出也只是勉強使軍士不餓死而已……這就是標準的皇帝不差餓兵,不到逼急了,榆林這邊是不會大有動作的。
若想榆林和甘肅兩鎮也充實防御,整軍備戰,朝廷的歲入最少還得加三百萬兩,這數字如何能滿足?
所以朝議之中,頗有再加遼餉的說法,當然不必叫遼餉,可名為練餉,因為九邊殘破,要鑄炮,修邊墻防御,練兵備戰,沒有大量的錢糧根本無從措手。
趙立德初看之下,已經對榆林的情形相對了然,果然朝廷其實是有棄守的打算。
一旦兵戈大起,薊、遼、宣、大、陜西、山西,這些軍鎮和城池可以慢慢固守,而甘肅,榆林,這些地方看來是倉促之間很難守住。
但只要守的住宣府,大同,朝廷可以徐圖恢復,不必著急。
對和記之戰,朝廷也并非沒有高人,緩急難勝,可以用拖字決……和記不似女真人那樣有自己的地盤和傳承,其部下皆是大明人,其利潤多來自大明境內。一旦交戰,則斷絕貿易往來,斷和記商貿,則和記斷了收入,其財力也一樣無以養兵……女真人是以戰養戰,以屠殺掠奪激勵八旗士卒,而和記與女真不同,對后勤軍需和財力的需求猶在大明之上……這一點大明君臣還是看的出來,并且有所主張。
趙立德躊躇片刻,問左右道:“可有關系能當面見這李鴻基?”
“有。”一個軍情員答道:“我們與城中一個姓吳的把總相熟,李鴻基與吳把總相交莫逆,吳把總經常勸他從軍,李鴻基不愿意,這事一直沒成事,兩邊只當是說笑話。”
“從軍?”趙立德笑道:“人家當驛卒雖然也辛苦,報酬卻比當兵好的多了,這吳把總也是能說笑話。”
“不然。”軍情員道:“吳把總的意思是他自己的那隊人和李鴻基相熟,也服他。吳把總老了,打算辭官,把他那隊人交給李鴻基來帶,直接推舉李鴻基當把總。”
“這事能成么?”
“能成,上頭有兩個千總和一個姓王的守備都熟知李鴻基為人,知道他得軍心,能力也夠,要是他愿意,直接就能干榆林鎮的把總。”
“原來如此。”趙立德搖頭一笑,不知道說什么是好。
這種推舉的把總不過兵部,其實是軍鎮的私自任命,所以也算不得什么正經武官。
“這人了得。”趙立德進一步了解之后也是擊節贊嘆,說道:“見過王二,王嘉等人,不過了了。這姓李的,是豪杰,潛龍。無怪大人叫我們關注他,原因在此。不過,只是如此,似乎還是不太值得……”
趙立德身側的軍情員陰沉沉的道:“如果大人有擔心,不如……”
“不可。”趙立德擺手道:“這是大人叫關注的人,并不是叫殺了他。我看大人知道其非善輩,殺了是省事。但如果將來能用他,這人又有大用,所以要叫我們看著他,無論往哪個方向走,都是我們能控制的事情……這才是大人的真實用意吧。”
如果張瀚在此,一定會在趙立德肩膀上重重一拍……這廝真是七竅玲瓏心,怎么就把自己的心思猜的如此準確?
確實,李自成是一個相當強悍的人,張瀚認為,明末群雄圖像中,如果推舉全面的能力第一,甚至還包括運氣的話,皇太極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人。
其次就是李自成。
皇太極不必多提了,李自成的經歷也是同樣波瀾壯闊,充滿傳奇色彩。
大明的士大夫,其能力,經歷,成就,多半有脈落可循,比如孫承宗,洪承疇,孫傳庭,盧象升,明末除了女真一方外,大明這一邊,缺乏真正的良將,倒是士大夫群體之中,英杰輩出,但除了盧象升文武全才外,孫承宗長于治政而短于軍務,洪承疇性格中懦弱的一部份使得他成就相對有限,孫傳庭也是性格有缺,最終的下場極為凄慘。而明軍將領,不管是祖大壽還是吳三桂,或是江北四鎮,又或是左良玉之輩,根本就是一群鼠輩。
所謂北宋無將,南宋無相,是說的北宋優秀的士大夫輩出,而良將不多,曹彬之后,只有一個狄青而已。而南宋,不管是赫赫有名的中興四將,又或是孟珙等人,都是不世出的名將,可謂將星璀璨。
南宋諸將,不僅長于戰陣,可以統率重兵集團指揮大規模的戰役,而不似明軍將領,只配率領千多人的家內沖陣博殺,而且南宋諸將,可以武亦可以文,不僅岳飛出色,其余的將領也有很多可稱為儒將。
正因為讀書明禮,南宋將領知道民族大義,或是知道自己的成就頂點在哪里,不必給異族當狗就能獲得富貴,并且綿延百年,惠及子孫。
而明之諸將,豬狗耳。
李自成,雖然起于草莽,但擅長學習,其三十之前,也會任俠使氣,在軍營飲酒享樂,甚至飲酒誤事。三十之后,確立志向,從此樸實無華,終年以箭衣笠帽騎馬跨劍示人,農民軍領袖多喜醇酒美人,張獻忠和羅汝才已經足夠強悍優秀,仍不可免俗。只有李自成,不飲酒,不擺宴,不留珠玉黃金,皆賜給將士,也不廣求侍妾,所以三十多歲膝下無子,只有一女和侄兒族人……自此將士知道李自成胸懷大志,草澤之間的那些心懷異志之人也知李自成能成大事,所以先后有不少才智之士投奔。
這才是成大事的英雄,若不是政治上有短板,李自成的成就不下皇太極,甚至更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