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有軍情人員騎馬趕上李國賓一行,告訴他城中亂事已平,朝廷果然派出京營兵過千人,倉促上陣,亂哄哄的不成陣列,等京營兵趕到現場時當然只發覺幾十具尸體,余者皆無所見,據說出兵和收營時,這些營兵趁機搶掠了不少民財,使沿途的不少百姓遭了殃,加上死去校尉和番子的親屬收斂家人遺體,城中簡直哭聲成片。
宮中具體情形不知,但宮門較平時提前了兩刻時間關閉,不少官員相當狼狽的從宮內跑出來,宦官們嘴里發出吃吃的聲響,提醒官員趕緊出去,然后迅速關閉了城門。
皇城禁軍也被攆上宮城和皇城四周戒備巡邏,簡直是如臨大敵。
可想而知,十七歲的信王,當今皇帝,在最志得意滿的時候聽說了京師發生這般的血案,他的耳目被殺死那么多人,對這個少年皇帝的心靈沖擊會有多大。
可以說,和記在這一刻不是在殺死廠衛,就是在赤裸裸的挑戰皇權!
或者說,一記又一記的耳光重重的甩在皇帝那白嫩的臉皮之上,啪,啪,啪!
至于王發祥本人,現在已經躲在安全房里暫避,原本有不少人盯著劉吉,更多的人盯著王發祥,在王發祥去救李國賓之前已經將此輩斬殺干凈,今天城中怕是死了近百番役和校尉,朝廷會大為震怖,其后十幾天內估計都會大索全城,但王發祥請李國賓放心,他的安全應該可以確保,在和記的軍情體系之下,大明的錦衣衛也好,東廠也好,或是出動京營兵搜索,這些都是作無用功,王發祥請李國賓放心,并約好明春時到開封見面。
李國賓這才放下心來,進入村落里的一個臨時的停居點,一幢小民房中休息。
屋中十分簡陋,這叫一慣講究享受的李國賓十分的不適應。他躺在房中,屋中止有一張破床,連屋頂都破了,黃昏的陽光透過漏瓦照進來,李國賓仰面向天,一種無比的孤獨感向他襲來,一個中年男人,在這樣的好天氣里卻是感覺孤獨凄慘,心中對皇帝和權貴們的憤怒,一時變得無可遏止。
皇帝真是無比愚蠢,比起大行皇帝來,同為兄弟,一個手腕成熟老練,行事治國很有成法,就算斗跨東林也是章法不亂。歷經大事都有靜氣,遇事則多加考慮,任用閹黨名聲不好
聽,但總算使國勢有了起色,雖然愛打木匠活,但治國也和打制木工活一樣,都得有章法的。
今上這么胡來亂搞,上來就會使天下大亂,和記一亂,整個陜北也肯定按不住了,底下就看皇帝焦頭爛額吧!
李國賓盯著屋頂,看著斑駁陸離的光線,喃喃道:“天啟二年到天啟七年,這么久的經營都完了,不知道何時能重頭再來。”
李國賓怨恨一氣,又回想起來,跟隨和記已經是多年前的事了,當時只以為張瀚是個會有大出息的商家,可是萬沒想到,這個晉商身份的名臣之后,居然會有一天把事業做到如今的這種地步。
現在看來,真是一切都在張瀚料中,甚至李國賓感覺,連大行皇帝在位的時間和壽數,也在張瀚的算料之中。
事實上就是如此,如果不是信王行事這么操切魯莽,和記哪有機會大張旗鼓的造反?大行皇帝雖然逼迫,但還在法理之內,和記的屈服和順從雖然被人同情,但也更多的被視為理所當然。
如果大行皇帝不死,和記只能維持眼下的這種局面,畢竟造反不是一件小事,不是那么容易可以鼓動將士南下。
很多將士并未感覺天子失德,甚至對大明充滿情感,這樣的情形下,雖然張瀚威望足夠,可還是希望能夠有更好的契機。
現在契機終于來了,信王即位后悍然出手,撕破了臉皮,李國賓可以確定新平堡那邊也肯定要動手了,皇帝這樣不講規矩,甚至要殺害和記最大的依靠,除了少數人之外,絕大多數的和記的人,不管是商行體系還是軍司的官吏,或是商團軍的將士,幾乎都是張瀚一手從泥沼里拉拔出來的。
每個人的人生都是因為和記還有張瀚發生了劇烈的轉變,有的人是境遇上的轉變,從原本的平民百姓成為高官重將,最少也衣食無憂。有的則是流民和貧民,在加入和記前時刻有被凍餓而死的風險,加入和記之后他們等于獲得了新生。
有人的家人被和記的醫館救治過,對張瀚充滿了感激之情。
有的人從萬歷年間追隨張瀚,已經視張瀚為天,天子都得往后排幾位。
多半的人可以忠于大明也忠于張瀚,比如李國賓就是。
但當大明天子逼迫他們在大明和張瀚之間只能選擇一邊的時候,百分之百的人會選擇張瀚,張瀚施恩已久,和記欣欣向榮,所有人都感覺未來的前途大好,感情和事業加上家庭的存亡,沒有人會選擇大明。
天子可能以為和記之中會有變化,一旦和記與大明決裂可能會內亂,如果在兩年前張瀚強行攻明,可能真的會使內部混亂,現在,已經完全沒有這種可能性了。
李國賓盯著布滿斑駁陽光的屋頂,心中充滿著對前途的不確定感,但他深刻理解并可以確定,一個波瀾壯闊的大時代算是真正拉開了序幕。在張瀚的預計之中,針對大明只有短短的三年到五年時間,然后是海洋,光是南洋加日本就是十幾個國家,海陸并進,還有外東北,俄羅斯人的地盤,西域,每一處地方都要擴張,想來就令人興奮,當然也有隱隱的擔憂。
這么多的地盤,要打那么多的仗,按常理來說每個新朝建立都會休養生息好幾十年,恢復國力和民力。
大明太祖開國之后休養了三十年,才有了永樂年間二十年的折騰,隋文帝休養了幾十年,被隋煬帝十幾年時間給敗光了家業。
張瀚開國之后就是要綿延二十年的戰事,李國賓心中不擔心也是假的,但他只是想了一小會兒,然后就入睡了。
和記之中,這等戰略大事都張瀚當家作主,別人只管跟隨就是了。
京師混亂的同時,一份密旨自京師德勝門而出,傳騎飛馳向大同而去。
說是密旨,但手續完全齊備,都給事中姚宗文上奏,請除奸逆張瀚,姚宗文在奏折里言稱張瀚在新平堡圖謀不軌,多有悖逆之事,且與草原上的軍隊聯絡,時刻會攻打大明,誠為大明的心腹大患。
姚宗文建言朝廷立刻剪除奸逆,不要務虛名而失實利,張瀚圖謀不軌,不臣之心早就顯露,其回鄉隱居也是故作姿態而已,此等大奸大逆,不必等其露出形跡,朝廷應痛下決心,盡快拿捕至京師問罪,然后明正典刑云云。
除了奏請拿捕張瀚之外,姚宗文還建議查抄各地的和記商行,姚宗文的題本里寫的大義凜然,說和記商行多藏奸民,多行不法之事,勾結地方豪強漁肉鄉里,姚宗文自稱接到了很多告狀信,都是和記在各處橫行不法擾民殘民之事,這樣的奸臣爪牙,似扮良善商人,實則是張瀚圖謀大明的急先鋒,理應全部抄拿封鎖,對各處的和記商行中人,視罪行輕重不等而定罪,絕不可姑息寬貸。
姚宗文自己都知道,這份奏折是從通政司送內閣,再由會極門送入大內,一旦抄發天下皆知,此后就算是徹底與和記站在了對面,如果和記得天下,別的官員能投降,姚宗文就只能跳河或上吊了,免得被抓起來斬首。
可姚宗文自有打算,首先他不覺得和記能得天下,大明皇基還很牢固,和記想得天下困難的很,最多是南北對峙,那還怕個鳥?
其次就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和記的盤口那么大,隨便抄抄就是幾百萬上千萬兩的財富,這才是姚宗文最為看重的東西,他一個都給事中,看起來權力不小,但這個身份在京師也不算什么,進不了最核心的權貴圈子,姚宗文能一直攀附向上,主要原因就是舍得自己。象這種奏疏,愛惜羽毛的清流絕不會上,而且不會上奏的這么狠辣陰毒,那些沒有品格的小臣,又不象姚宗文這個老資格的都給事中這么有份量,至于閣部大臣,一個個奸狡似鬼,這種事是絕對不會出頭的。
姚宗文除了要好處之外,也是要洗脫自己閹黨的身份,果然奏折從通政司到內閣,內閣票擬有些含糊,送入大內之后,皇帝直接御筆朱批,相當痛快的答應了下來。
此時的皇帝志得意滿,魏忠賢已經上路,并且被驚嚇后已經上吊死了,皇帝輕輕松松剪除了隱患,心情極好,簡直飄飄欲仙。
姚宗文奏疏一上,朱批一下,此人就頓時知道自己從此安全了!
不僅安全,還能等著分紅。
不過是一紙奏疏的事情,算得什么大事?
而朱批也是著重要求保密,到天黑前,內閣和兵部得旨,著令他們安排新平堡方向抓捕張瀚的事宜。
與此同時,京師之中錦衣衛和東廠奉命,大張旗鼓的對和記商行動手!
在外地,則諭令各州府駐軍和地方官員一起動手,拿捕所有和記商行中人,抄拿其所有的商行財物。
兵部得旨之后立刻派出傳騎,取勘合上路,以四百里加急的速度飛馳往陽和和大同,兩日之內,在大同的洪承疇與盧象升等人俱是接到密旨,向和記動手的事,絕對不允許再拖延下去了。
傳騎自是不知身后京師的混亂,數騎飛馳往大同和陽和而去。
得旨之后,洪承疇不敢怠慢,和幾個幕僚密商之后,決定自己親赴陽和,與盧象升合兵向新平堡,而黃得功率部鎮守偏關殺胡堡到大同一帶,一旦和記接報后犯邊,這些地方會是被攻擊的第一線。
而洪承疇是大同巡撫,守土有則,但事前接旨行軍,不在大同等處也情有可原。
若這般行事,就算邊關堡壘甚至大同被和記一鼓而下,洪承疇的責任也不是太大,現在洪承疇已經將目標放在更南的太原等地,實在不行只能率自己的部下,還有盧象升等官員和將領們率部退卻,不是太原也是宣府一帶,只要能保住大同宣府往京師的要隘,不僅項上首級可保,官位也可能保的住。
盡管計較已定,洪承疇的內心還是充滿不安感,他對著幕僚苦笑道:“自數年前學生自京師外入,先到大同任提學,再轉兵備,再任巡撫,似乎一直與和記免不了打交道。”
一個幕僚寬慰道:“東翁雖然惱于和記之事,但試想一下,如果不是東翁一直在大同,展露才干,又熟悉和記之事,恐怕現在未必能至此位,有得有失,莫非天定?”
第一千六百七十章苦惱(第1/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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