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幕僚這話說的也是,洪承疇也就不矯情了。
洪承疇先為京官,外放提學,一般來說會轉布政參議,然后再轉任某種實職,比如督糧道或分巡道,再混上幾年資歷,得同年進士的援手,可以轉為巡撫。
洪承疇現在的資歷,最少節省了五六年的時間,確實是有得有失,光指責和記令他陷于危機之中,卻不想想如果沒有和記,可能他現在最多是布政參議,沒有什么實權在手,想任巡撫最少還得五年以上,這么一想,心態自然是會平衡不少。
當三千五百人的洪軍在中軍軍坐營官各守備都司們的率領下打著幾十面旗幟出城的時候,洪承疇還是大大松了口氣。
這是他的軍隊,是洪承疇一造出來的洪軍!
一隊隊洪軍士兵從大同府城和附近的幾個軍堡里川流不息的涌出,帶隊的軍官約束著士兵,在行軍時各部分為前后左中右五哨,整個軍隊在旗幟指引下展開行軍,到了官道上會隔著距離行軍,不可能如影視作品里那樣幾千人擁擠著行軍……明軍再廢物也不會那么做的,金鼓和旗號將士兵們分隔開,最前方和兩側都有架梁馬和哨騎,以防突襲,更多的將士會涌向北方,在黃得功等將領和兵備道王點等文官的指揮下,枕戈以待,防止和記的突襲。
洪承疇在出兵時也是騎馬,他個子中等,身形偏瘦,面容削瘦而微黑,兩眼倒是很大,但并不是很精神……這是一個標準的福建人的長相,氣質也是明顯的南人形象。
相比于盧象升的赳赳武夫的英銳之氣,堪稱南人北相,而洪承疇就顯得從容溫和的多,他已經是兵部侍郎銜的巡撫,平時體制相當尊榮,氣質沉靜中帶著難以觸犯的威嚴氣色。在他身邊有好多位幕僚和洪軍的將領,眾人都是大氣都不敢出。洪承疇內心充滿矛盾,他既不愿以巡撫之尊帶人去殺一個商行首領,在擔心自己等人是否能成功的同時,他也在擔心京師一帶針對和記商行的行動。
于是洪承疇提前感覺到了崇禎十四年在松錦之戰時的痛苦,明明全無把握,卻必須得趕鴨子上架。
洪承疇的內心并不是沒有抱怨,皇帝鏟除魏閹的手法還是很純熟老練的,沒有搞的血雨腥風京師大亂,相當從容的就把盤踞朝堂多年的閹黨一掃而空。
怎么到了和記之事上就這么操切急迫,大行皇帝已經維持了相對的平衡,雖然是脆弱的平衡,但只要維持下去,時間是在大明一邊。
哪怕是擔心和記獲得更多的財富,可以用更隱秘的手法壓迫和記各處的商行,使和記無法賺取暴利,影響其在草原的政權,不使其再擴軍備戰,這樣就算相當的成功了。
至于張瀚,既然困守在新平堡,不如彼此相安,張瀚回堡已經近一年,洪承疇自忖就算是自己也沒有辦法長期不在大同而保持權威,張瀚久不在草原,難道和記就真的是鐵板一塊,不會產生什么不可測的變化?
時間久了,就算和記沒有內亂,但總歸張瀚的權威會有所削弱。
時間真的是在大明一邊!
洪承疇搖了搖頭,他不能理解,卻只能接受,而且就算他的心腹幕僚也看不出他真實的情緒,洪承疇擅長隱藏自己的情緒,很會偽裝自己的真實想法,只有他最親近的心腹家人,有時候才會發覺他在斗室之中長吁短嘆,看到他眉頭緊皺,繞室徘徊。
軍隊川流不息的奔涌向前,洪承疇也只能出發了,他的大紅官袍一塵不染,但到了晚上就會染滿塵土,他的幾個心腹家人都帶著好多身袍服,洪承疇有潔癖,每天都會更換新的里襯和外袍,哪怕是行軍打仗,每日也是儀表堂堂,身上的衣袍都是漿洗的干干凈凈。
在洪承疇上馬之后,一百多馬步兵一起上馬,這都是洪承疇的巡撫標營的內丁,用超出營兵十倍的價錢收買供奉,內丁們也只認洪承疇為主。
洪承疇很快混入大股的隊伍之中,他的四周環繞著幕僚和隨行的文吏,外圍是保護他的內丁,諸多將領在四周帶著騎隊相隨同行。
三千五百多人的部隊快速向前,這是一支兩年多時間一直苦訓的部隊,在明軍中堪稱第一等的精銳,甲胄基本上配齊了,兩成左右配裝鐵甲,主要都是洪承疇和各級將領的內丁親兵。六成左右配裝皮甲或鑲嵌鐵葉子的綿甲,綿甲是對襟形制,內飾鐵葉,這種甲其實受蒙古人的影響比較大,大明傳承了很多蒙古人的遺留,包括這綿甲的形制,還有武將的袍服,不過二百多年下來,從顏色到形制也有了一些自己的東西,當大股的軍隊全部穿甲和持著兵器行走時,威勢也是相當的驚人。
只有少數人無甲,多半是軍中的伙夫和馬夫之流,這支軍隊八成以上是純粹的戰兵,每個兵都攜帶一定數量的行糧,洪承疇已經用巡撫關防下令,沿途的軍堡衛所提供干糧給行軍的軍隊,這樣節省的召集大量民夫隨軍的時間,而且從大同到新平堡不過幾天的路程,也沒有必要在后勤上過于著緊了。
明軍原本就不重視后勤,大軍起行餓肚子太常見了,崇禎二年的勤王軍在半途嘩變的就很多,李自成就是其中之一,參將王威將朝廷下發軍餉扣住不發,結果士兵嘩變,公推李自成為主殺掉主將,嘩變造反,大部的勤王軍抵京師城下時,兵部和戶部的官員不提供糧餉,士兵大怒,又是大半的士兵嘩變,多半也是投了農民軍。
洪承疇當然不可能干這荒唐事,干糧是齊備的,每個士兵身上都帶足了糧食,沿途還有一些軍堡提供干糧,幾千人的部隊后勤壓力也不是太大。
重要的是明天抵陽和,盧象升是一個相當有才干的文官,他會提供更多的糧餉給洪承疇的部隊。
盧象升所部也有三千多人,兩軍相加七千余人,加上從沿途各堡征調的各游擊,督司,守備的兵馬,戰兵總數在一萬三千人左右,另外會征調一萬余人的民夫隨軍,承擔大軍后勤。
在張家口的周遇吉也有三千余人,萬人的軍隊規模極為龐大,宣府的傅宗龍也會準備,標營兵也有三千余人,這些軍隊不為別的事,只為剿殺張瀚一人和他的少許護衛,實在是獅子博兔,大題小作,可是洪承疇絲毫沒有大意,他知道事情絕不會這么簡單,以和記的能力來說,當然是有絕對的把握和信心保護好張瀚的安全才會任由張瀚回到新平堡,張瀚也不會拿自己和家人的性命開玩笑。
朝廷,還是太自以為是了,洪承疇和盧象升等人多次奏報,剿殺拿捕張瀚的事情沒有想的那么簡單,和記在大同根深蒂固,看似全無防范,其實真正如履薄冰的人是他們才對!
在洪承疇率部出發的時候,盧象升的動作就要從容許多。
在兵備道的官廳之中,盧象升與王汝槐一起拜讀旨意,宣旨的是錦衣衛校尉護衛的一個兵部司官,開讀之后,司官一臉緊張的看著盧象升,待對方拜禮接旨后才松了口氣。
“盧大人,下官臨行時霍大人再三叮囑,令下官提醒盧大人,此事不能再拖延下去了,除惡務盡,雖然朝廷的旨意上也有抓捕張瀚至京師受審的話,那是騙人的話,不過是朝廷要虛好看。這人,一定要在新平堡格殺,不然的話朝廷的臉面不好看。除了此人外,和記商行在新平堡的高層人物,比如那楊秋,王勇,蔣義等人,一律誅殺。還有周逢吉,梁宏,李遇春,還有蒲州張氏的張學曾,聽說都在新平堡里,皇上的意思也是一律誅殺,不留一人。張瀚的一妻兩妾,其母常氏,其舅常進全,其三個兒子,亦是一律誅殺……”
一長串的話,盧象升就聽到“誅殺”二字,他的臉色變得鐵青,那司官說話的聲音越說越小,最終還是把話說完了。
“蒙古人還知道只殺高于車轅的男子,兒童不殺。”盧象升鐵青著臉道:“張瀚諸子,長子張彬才四五歲大,也得一律殺了?”
司官賠笑道:“下官不知,只知道照霍大人的話來轉述而已。”
盧象升冷哼一聲不語,他也知道不必為難這個小小的司官。
王汝槐氣質比以前沉靜了許多,上一回的細作暴露事件給了王汝槐極大的震怖,他的心腹家丁被人砍了腦袋送回來,王汝槐也是一點辦法沒有。打那事之后,他上竄下跳的勁頭就小了許多,人也沉穩了很多。
但眼下這任務還是要非完成不可,王汝槐離京就是為這事來的。此事做好了,很快他就能奉調回京,擔任給事中這樣的要職,如果完成不了,不要說回京,能不能保住眼下的官位都還難說的很。
當下王汝槐很誠摯的勸說道:“建斗兄不要有婦人之仁,張瀚其實就是反賊,歷來造反者都要族誅,無有例外。雖然殺幼子不祥,此事由下官下令吧,這責任當然是下官來背……”
盧象升沉聲道:“我豈是怕擔責任的人?就是想著堂堂大明朝堂,居然密旨下令殺幾個幼兒,實在怕傳揚開去,有辱今上的圣德。”
王汝槐也感覺有些難堪,他覺得把這幾個小孩抓起來關押就行了,但斬草除根其實也是迫不得已,試想和記在草原有那么大的基業,如果除了張瀚就沒有了當家人,但其諸子還是當之無愧的繼承人,不如殺了一了百了,這樣和記更容易陷入內亂。
盧象升長長嘆息一聲,這件事,上了船就下不得了,他其實和洪承疇一樣全無信心,雖然兵練的不錯了,將士也歸心,對征伐和記的事不再那么抵觸,長期的洗腦就行了,要忠君,張瀚手握強兵,有不臣不軌之心,一旦打起來兵禍連結,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建醫館,收容流民,只是小恩小惠,在大的野心之下,死的人不知道會有多少。
盧象升一直用這種觀點來影響將士,確實有不少從延綏榆林一帶調來的將士聽進去了,對征討和記誅殺張瀚可以接受了,但這種觀點連盧象升自己也說服不了。
懂的多,考慮的多,有時候不是件好事,想的越多,越聰明的人就會越否定自己,這會帶來相當多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