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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臘月,金燕兩州的北境,遍地烽火,處處狼煙。
妖蠻不僅侵襲河西、天水、雍涼等郡,即便位于茫茫大漠深處的黑山,入冬后也有不斷妖蠻戰兵出沒,到年底更是有數萬蠻兵在黑山北面的沙海深處聚集,令精絕都護府也是風聲鶴唳、形勢嚴峻。
年底的最后一天,黑山城迎來一批身份不同尋常的客人,是西羌國主葉青麟親自率領的一批葉族精銳,趕過來增援黑山。
黑山孤懸大漠之中,實際上也是西羌國北部的屏障,要是能將妖蠻戰兵封堵在黑山、魔月湖、墜魔崖以北,西羌國才能安享太平。
精絕都護府的宴會大殿內,為葉青麟洗塵的宴席氣氛熱烈。
“夫人,此次龍驤軍在橫山大破妖蠻,陣前斬敵兩萬,銜尾追擊千余里,消息也應該傳到黑山來了吧?”葉青麟坐在上首,一番寒暄之后,笑著問董寧。
西羌東距河西有上萬里之遙,但平時都有靈鵠傳訊,消息流通也順暢得很。
聽到有人夸贊陳海,董寧心里自然高興,但表面還是不露聲色,只是順著葉青麟的口氣,說道:“陳侯一向好有驚人之舉,國君與他接觸也久了,自然就見怪不怪了!”
雖然早知眼前這位名義上的侄媳與陳海關系親密、暗通曲款,但是親眼見得提起陳海的名字,董寧眉梢就有壓不住的喜色,葉青麟還是暗恨不已。
就是因此陳海從中作梗,令他無法徹底收復西羌國的全部國土,甚至不得不接受太微宗、妖神殿的勢力更深層次的滲透到西羌國的每一個角落,使得葉氏在相當程度被架空起來,僅僅是西羌國名義上的王族,諸多國策都要受制于外部。
葉青麟一心想做雄主,但執政這兩三年來來自各方的諸多制肘,令他心里生出太多的不滿,甚至都已已經忘了當初葉氏之所以能復國,陳海所做的最大努力,但心里再多的不滿,他也壓制下來,他知道此時葉氏無法逆轉平盧大綠洲此時所形成的三家共治的大勢。
而葉青麟這次親自率精銳來援,還是有求于董寧,也不敢顯露心里的不滿,只是附和著笑了幾聲,接著問道:“我聽說天機學宮新制的重膛弩,在此一役中,風光大展,要比之前的天機戰弩更勝一籌。夫人和天機學宮交往甚密,不知能否拜托牽線,為西羌將來收復長樂,做個準備。”
玉赤城一役之后,陳海將一部分的天機連弩跟幾輛輕型天機戰車移交給葉氏這也是當時一系列安排的交易條件之一),作為鎮國利器,葉青麟甚為珍惜,但此時從天水傳回的情報來看,在天機連弩基礎上改進的重膛弩,威力更強。
而在玉赤城一役里,他也真正見識到天機戰械的厲害之處,這一切也是迫切希望能得到重膛弩的供應,當然,他同時也想試探天機學宮,對長樂城以及長樂城背后的妖神殿,到底是什么態度。
大殿中陪宴的一眾人等,紛紛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不置一言。
董寧這時才知葉青麟一國之尊,親自率兵來援的真正念頭,秀眉微蹙的說道:“天機學宮對諸閥一視同仁,國君有什么要求,可以直接派人去天機學宮提。精絕都護府,也是諸事受惠于天機學宮良多,兼之我又人微言輕,要是居中傳話,怕是會令國君失望。”
陳海在西羌國的布局,是要維持精絕都護府、西羌葉氏及長樂城三家在平盧大綠洲的均衡,葉氏要沒有收回長樂城的野心也就罷了,既然有著重起戰端的心事,陳海那邊是肯定不會提供重膛弩給葉氏的。
董寧自然也是直截了當的將葉青麟拒絕,省得他的野心膨脹得難以自制,又勸道:“我想陳侯那邊,也未必希望看到國君對長樂城輕起兵釁啊。”
“哼!莫不是你離了你那相好的,連仗都不敢打了。再說,打下長樂城,自然也有精絕都護府的好處!”葉青麟身側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不滿而狂妄的說道。
“放肆!”樊大春本來想著董寧將葉青麟應付過去拉倒,可聽到此時這年輕人言語輕薄,還辱了陳海,一時按捺不住,拔劍出鞘,往他斬去。
這年輕人也不作勢,心念一轉,護身靈劍自動出鞘,勉強架住了這勢大力沉的一劍,但神魂被震得大顫、七竅出血,但樊大春并不想就此放過這狂妄放肆的葉氏族人,摧動巨劍,繼續往這人頭頂斬去。
這時候一名侍女正端著茶盤走到殿前,待要拾階而入,卻聽的殿內鐺鐺作響,一抬頭,看見了殿內劍拔弩張,驚慌之下,茶盤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琥珀色的茶水濺的一地都是。
“放肆!”葉青麟心下大惱,一掌將身邊這識不清形勢的葉族年輕人轟出殿外,省得被樊大春一劍白白斬死都無處申冤,跟董寧致歉道,“葉氏狂妄兒,真是不識抬舉,口無遮攔,得罪之處,還望夫人恕罪!”
“罷了,我董氏一門助你復國,陳海也頗多援手,竟然不想撈到今日的下場。今日之事我既往不咎,但若還有這樣的無禮,精絕都護府也絕不會默默忍受,國君請回驛舍休息吧。”董寧一向溫婉,但沒想到葉青麟身邊的葉氏族人對她竟無半點尊重。
說起來是這小子狂妄無知,但可想而已,葉青麟本人在背后,對她、對精絕都護府是什么態度了。董寧也是氣得俏臉扭曲,銀牙亂咬,當下也沒有心思再與葉青麟虛與委蛇,直接請他離開大殿。
葉青麟也是難堪,只得先帶著扈從離開大殿,但也沒有回驛舍休息,而是直接回到葉氏王族軍在黑山城外的大營里。
樊大春、韓慶元等人是微微嘆息。
陳海當初離開時,雖然留下三家共治平盧的布局,但有些隱患并沒有消彌掉,葉青麟及葉氏族人內心深處還是有很多不甘的,這會兒他們都開始擔心葉青麟親自率葉族精銳過來,到底是不是過來增援他們的了,或許還要通過鹿城那邊,多做些防備。
看到董寧心情不虞,樊大春、韓慶元等人也是告辭離開。
空曠的大殿只余董寧一人,頂著勤政親賢的匾額,顯得無比瘦小,過不多時,她嘆了口氣,一道光華從精絕府起,往黑山后山而去。
按下光華,從灌河城直接返回華陽嶺的吳澄,落在了華陽嶺主峰腳下的光華洞府之前。
四周有侍候的弟子,看到吳澄過來,紛紛施禮,吳澄也不作答,便直接登堂入室拜見族兄、同時也是吳氏閥主的吳恩去了。
“陳海三萬人守住了橫山城?還追擊了千余里,已在榆城嶺潼口鎮筑寨了?”身為吳氏一族閥主的吳恩,此刻一身素袍,盤坐于蒲團之上。
他聽聞吳澄口中的消息,也是一臉驚色。
吳恩身為吳氏閥主,踏入道丹后期四十余年,但為求證道胎境,早不問世事多年,既沒有在天水郡擔任郡牧、都尉這樣的要職,也沒有在華陽宗執掌教權,因為他也知道,不踏入天榜,在燕州這局勢愈發紛雜之際,華陽宗永遠沒有話語權。
“最新傳來的消息,陳海僅僅率龍驤軍第四戰營六千戰卒,于雁蕩湖設下埋伏,甚至都沒有動用重膛弩等利器,就在野戰中又斬殺妖蠻數千精銳,”吳澄憂心忡忡的說道:“眼下,龍驤軍在天水郡中,聲望一時無兩。各地也有苗頭對我吳、周等宗閥怯戰之事有所指責,長此下去,怕是要動搖我華陽宗根基啊。”
吳恩倒吸了口冷氣,久久不能作聲,沒想到龍驤大營的戰力,會是這樣的恐怖,而廖云奎不顧吳澄、周同的勸阻,直接率嫡系戰力,到潼河口與龍驤大營聯合作戰,這件事的影響怕是更加惡劣。
吳澄眼看著沒有辦法,也默然不語,一時間,精舍中一片靜寂。只有微風吹過窗旁的風鈴,叮當作響。
董壽此時剛剛處理完日常事務,揉了揉眉頭。
眼下他雖然節制河西在鶴川郡東線的數部戰力,但是宗閥關系,錯綜復雜,加上賀蘭劍宗雖已被逼入絕境,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占領區域從來沒有太平過,搞得董壽心情也是煩躁不安,特別是這幾天,橫山一線的消息頻頻,更是令他心頭難樊,短短幾日,就有好幾個低賊的奴婢因種種過錯,被他直接處死。
端過青花細瓷的茶碗,發現茶湯早就涼了,眉頭一皺就要發怒,卻忘了前幾日有一名婢女因為換茶太過頻繁被他一腳踢死。
正在這時帳外有腳步匆匆響起,扈衛又是將一封密信呈了上來。
粗略一掃,董壽氣得將手里的茶杯摔出去,傳陳烈、解泉廷等人前來議事。
陳烈身處望曦峰,距董壽距離最遠,等他按下青鱗雷鷹落到董壽議事的白虎堂前,議事廳里已經有數人到達了。
“陳烈,這封密信你先看一下。”董壽隔著數丈遠,將一封密信遞給他。
陳烈不解的看了看解泉廷等人,看幾人面無表情,也不知是何緣故董壽非要將他召來;要知道,他雖然在東線受董壽節制,但董壽這兩年連見都懶得見他。
陳烈隨后低頭細讀密信,內心通明了起來。
天色漸晚,早有士卒燃起了燈火。
燈火明滅不定,照的帳中數人臉色也明滅不定,沒有人主動去議論密信所提到的陳立剛剛又立下的斬蠻大功。
“對這重膛弩,諸位可有什么看法?”董壽陰著臉問道。
解泉廷左右看了一下,見沒人出聲,輕咳了一下說道:“天機連弩出世,就已經改變了傳統的戰場態勢,重膛弩實要比天機連弩更勝一籌。北境的荒原蠻象,妖蠻常驅之進攻城寨,大家都不陌生,其皮厚肉堅,生命力極其強大,尋常明竅期強者都不見得能一擊而殺,但在十八架重膛弩前,兩百余頭蠻象卻沒有沖過兩千步的距離,實在是令人難以想象。單純以射殺威力計算,恐怕是需要四十到五十架天機連弩才能做到這一步。更關鍵還是這種重弩彈……”
解泉廷將密探攜回來的一枚發射后鋒刃彈尖已嚴重變形的重弩彈,展示給眾人看,都不需要解泉廷仔細說,大家都能明白重弩彈的優勢在哪里。
每一枚重弩彈所耗用的淬金鐵,竟然只有重弩箭的五分之一。
鶴川嶺一戰,河西暗中籌備數年,集中河西三郡所有的物力,才暗中儲備一百萬枝重弩箭后對鶴翔軍開戰。
倘若能早早得到重膛弩的秘圖,不僅意味著河西能直接造出鉆透力更強的重膛弩,還能在戰前儲備五到六百萬枚重弩彈。
這時候什么概念,這實際意味著他們當時就有能力將秦山郡、天水郡一舉攻下,成立真正的、名符其實的西北霸主,而不是拖延到現在,都不能徹底消化鶴川郡。
特別是武藏軍、天水郡兵都開始裝備天機連弩,往后的戰斗難打了。
帳內包括董壽、解泉廷在內,卻沒有一人認為從天機連弩到重膛弩,是陳海一步步改進過來的,他們打心底只是認定陳海對河西始終有保留,此前拿給河西的,只是次一級、劣一級的東西,真正的好東西始終在陳海自己的手里拽著。
“陳烈,你這外甥翅膀也硬了,要不是如此,想來他也不會將此等利器展示出來,也想來他不會再為河西、為太微宗所用了,但還要請你寫一封信給他,問一問這重膛弩可為我河西所用?”
陳烈心中一顫,說道:“董侯,陳海素來頑固,先前已投到燕然宮門下,可有半點顧念和我的甥舅之情?他如今已經羽翼漸豐,我說什么話,他怕是聽不進耳了。”
陳烈答完,再也不語。
董壽知道陳烈是父親所看重的人,他也無法強迫去做什么事情,心里郁結不已,正在這時,有丫鬟上來奉茶,他惱怒的斥道:“早就讓奉上茶湯,為何如此之遲?”一掌揮去,那丫鬟連慘叫都來不及飛出帳外,在半空就沒了生機。
陳烈望著帳外匆匆收拾尸體的兵卒,內心陰寒一片。
燕然宮一座偏殿內,金雕玉砌,檀香裊裊,一片皇家氣象。
文勃源、趙忠等人在這座偏殿內并排而坐,身前的茶盞早已涼了。
坐在他們對面,有一名膚色水嫩的華服青年,長著一雙桃花媚眼,眼瞳里透漏出妖媚之氣,令文勃源、趙忠都不敢與之外視。
“趙大人、文大人,帝君著我問你們,倘若拿重膛弩向你們轟擊,你們兩人能堅持多久?”華服青年問道。
“重膛弩雖然有洞金穿石之力,但對我等道丹有成的人,威力還是差了一些。”趙忠不以為然的道。
“從天機連弩到重膛弩,威力提升幾許,重量削減幾許,中間又過去了幾年?”華服青年追問道,“倘若三五年后,天機學宮再出一款新式戰弩,千百銳卒持之,你們二人,還有信心避過去嗎?”
趙忠、文勃源皆是愕然,想著這重膛弩繼續提升威力、射速,到時候千百具一起發射,弩彈鋪天蓋地的覆蓋過來,除了道胎境能瞬間遠遁,避一時之鋒,他們確實是難以抵擋,但天機學宮三五年后,會造出更厲害的戰弩嗎?
“天機學宮,要是失去控制,將來定是我等玄修之禍、之患,趙大人、文大人,當早思謀之啊!”華服青年肅然說道。
文勃源、趙忠陷入沉默,陳海可以說是他們兩人一手提拔起來,也授以將職、兵權,當然陳海也為他們屢立大功,沒有陳海的相助,宿衛軍是不可能控制燕京形勢。
甚至重膛弩、風焰飛艇等秘圖,陳海也都第一時間就獻了過來,他們還能有什么借口去爭奪天機學宮的控制權?陳海又豈會任這邊予取予求,不作一點反抗?
難道真到了動最后那步棋的時候嗎?
文勃源想起蠱魂丹來,雖然蠱魂丹能夠控制他人的神魂,但對受控者的神魂傷害極大,文勃源此時心里已隱然有些不忍去走最后這一步了。
雖然天色已晚,但是董寧絲毫不想回去,在陳海之前所居的洞府流連不止,看著眼前栩栩如生的壁畫,想著血云荒地的猙獰可怖,繼而想起了陳海,咬牙切齒的喃喃自語道:“不知道他此時跟誰風流快活,早知道閹了他就好!”不禁莞爾一笑。
佳人獨立,微蹙峨眉,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一陣熟悉的恍惚,董寧又被拉入了血云荒地,下一刻就看到了陳海的傀儡分身,依然是那么的猙獰可怖,但董寧心中卻說不出的歡喜。
羅剎血魔為了無死角的防御,連臉上的鱗皮都堅厚無比,連帶著幾乎沒有什么表情的存在。董寧想伸出手,摸一摸陳海的臉龐,可姚老根大步沖來,帶起的風差點將她沖散。
董寧這才省得自己此刻并非佳人,而是神魂所凝聚的一道虛形。
陳海揮手讓姚老根等血衛退下,攜著董寧的手往外走去。
雖然握著那只粗糙且血筋暴露的手,但感受不到什么溫度。
畢竟沒有肉身,沒有六識觸感,董寧心下輕嘆道!
走出洞來,雖說天地精元從燕州狂_泄過來,使得四周荒野也是一片生機蓬勃,但血色的天空依然是陰云密布,也不知道何時才會有真正的日月凝聚生成。血色陰云下,荒野的深處,一座隱蔽的小型城池正依據一座巖層堅厚的裂谷慢慢成形。
這段時間,陳海需要專注精神在橫山組織防御等事,已經有幾個月沒有將董寧約入血云荒域之中,董寧沒想到姚老根等血衛在這裂谷里站穩腳跟后,旗下羅剎魔族群已經擴大到數千頭,這幾個月竟然都著手修建城池了。
兩人信步而去,陳海將橫山城下和雁蕩湖一戰為董寧娓娓道來,而血云荒地之中,最大的變化,是羅剎族群已經開始在神殿谷附近修筑城池——也是因此,陳海才讓姚老根等血衛,在這裂谷里著手修造更堅固的城池,不然被發現痕跡,就太顯眼了——這意味著血云荒地與燕州連接的時間越來越近了。
而隨著燕州天地精元的泄入,血云荒地內的食物來源越來越充足,羅剎魔族群間的爭斗、廝殺漸漸平息下來,而表現更嚴密的組織性來,此中種種更是陳海擔憂不已。
想到這些事,葉青麟的那點野心跟貪婪算計,又顯得無足輕重了,董寧都不愿意將黑山發生的瑣碎之事去煩到陳海。
“你說,將來這座城叫這個可好?”
不知不覺間,兩人走到那座融鐵所鑄的小型城池前,陳海言語中帶著笑意問董寧。
董寧抬頭望去,驚呼了一聲,內心瞬間被巨大的甜蜜充滿。
那城門上有著巨大古樸的三個字:“寧海城!”
看到這三字,董寧心想著即便是為御魔而死,此生也是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