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漸晚,彎月初上,一道碧色光華從黑山后崖橫空而出,掠過低矮的枝頭,驚起宿鳥紛飛。
雖然神魂已從血云荒地脫出了很久,但董寧心間的喜悅卻無人能傾訴,也只能化入劍意之中,看碧華掠星浮月,翩然上下,幾若天仙,一時間也忘卻北境妖蠻壓境的苦惱。
比之龍驤軍在天水郡,精絕軍在過去兩三年時間內,準備得要更充分。
鹿城過去兩年,向河西供應了逾三百萬斤八級淬金鐵,雖然價格相當低廉,但也不是完全不索取回報;而向妖神殿所供應的八級淬金鐵及天機戰械諸多核心部件,換取靈禽、靈獸,前期都主要用于加強精絕軍的戰力。
此時的精絕軍,常編將卒雖然還只有三萬余眾,但輕型天機戰車編有三十六乘、舊式天機戰弩編有二百二十余架,戰禽營編有中下階戰禽一百六十余頭,數量都要超過龍驤戰營一大截。
此外,府兵制也徹底在鹿城、黑山等地推行下去,妖蠻集結戰兵,往黑山北蜂擁而來,實際是給精絕軍一次全體大動員的機會,府兵制在入冬前徹底激活,精絕軍從常編三萬余眾,在短短半個月內就擴編到十二萬,嚴陣防守。
董寧卻是不擔心妖蠻壓境或葉青麟心存異念,只是苦惱此時沒有辦法拿出大量物資去支援龍驤軍在橫山一線的戰事。
一是妖蠻壓境,黑山一線防御也有壓力,二是天機學宮拋出新的重膛弩,以及暗中支持天水郡、秦山、武藏等郡對抗河西軍后,河西及太微宗內部大概會對陳海更加忌恨交加,已經開始限制鹿城從河西借道往秦潼山輸送物資……
此刻遠在千里之外的吳澄又是另外一種心情。
吳澄想不到閥主吳恩久不問俗務,對當今局勢卻還是了解得如此清楚。
這種種后續的事態發展雖然他也有所考慮,但是從閥主吳恩口中一一道出,予他還是字字錘心之感。也恰是吳澄這段時間,內心太過糾結,一時間道心撼動,竟有走火入魔的跡象顯露出來。
吳恩這廂給吳澄仔細分析著事態發展,卻發現眼前這個族弟竟然漸有搖搖欲墜之勢,才省得他有些話說得太重,以致吳澄這個道丹境強者都承受不住。
他輕嘆了口氣,心想即便是龍驤軍在橫山遭受慘敗,就算灌河城下遭遇強襲,但以天水郡數十萬將卒、華陽宗上萬道兵眾志成誠、同仇敵愾,守住華陽嶺以北的地域,還是沒有問題,怪只怪陳海此人太過妖孽,連番大勝,廖云奎也怒而割裂,襯托得天水郡兵怯弱無能,以致讓事態直接往動搖華陽宗及諸閥的根基發展而去。
然而龍驤軍的將卒規模有限,物資供應主要還能依賴于瀝泉,他們這邊還沒有制肘牽制的可能,想想也是頭痛之極,大概吳澄也是因為這些事糾結于心吧。
吳恩手一翻,將一顆淡紫色的素心丹送入吳澄口中。
過了片刻吳澄穩固道心,連連躬身道歉,心想自己此刻,哪里還有半分道丹境強者的樣子?
只是心里吳澄知道,自上代太上長老吳凌壽盡而逝,近百年來,華陽宗再無天榜高手坐鎮,就漸露疲態,生存空間越來越小。也是因為各處掣肘,天水郡實在無法堅守榆城嶺一線,這才退到橫山防守,使得千里沃土就此荒廢,吳澄此時還記得當年數百萬黎民倉皇南下的慘淡情景。
這也失得華陽嶺南北兩翼,地狹人密,民皆赤貧,華陽宗所能得到供奉物資,也越發緊缺,也越發孱弱,真正能依為中堅力量的精英弟子,不足太微宗的四五分之一,又談何制霸西北?
也是在心灰意冷之下,吳恩才將紅塵俗物盡托付給吳澄、周同等人,自己回到光華洞府閉關,一心念登天榜。
這四十年雖然不問世事,但間或有各種消息傳來,也知道這位族弟越是閃轉騰挪,越是束手束腳,那股身心俱疲的滋味,吳恩他自己是早有體會,當下也不會去責備他什么。
“你觀陳海,可有發現什么特點?”待吳澄坐定,吳恩側著身子問他。
“心機縝密,善謀能斷,卻是世所不出的梟雄之徒,但此子反復成性,口蜜腹劍,為榮華富貴,此際竟然不惜又投入閹宦門下求榮華富貴,所作所為,又動搖天下宗門宗閥的根本,為宗閥世族所厭……”吳澄在閥主吳恩面前,不會掩飾他內心對陳海的真正評價,也不掩飾對文勃源、趙忠等宦臣操縱朝政的厭惡。
在宗閥世族傳統的思想里,天下就該是皇族與諸閥共治,而此時帝君竟然輕信閹臣去握持朝政,這是動了燕州千百年來的根本,是吳澄等宗閥世族子弟內心最排斥的,內心深處巴望著帝君有朝一日能迷途知返,除去文勃源、趙忠等奸佞之臣。
也因此,他們對投靠閹臣的陳海,內心也是看不起的。
“話是這么說,但眼下河西董氏咄咄逼人,先是重創鶴翔軍,又對天水、秦山等郡虎視眈眈,偏偏我華陽宗及天水郡,北面又屢受妖蠻侵凌,兩面受敵,夾在中間極為難受。即便是我們心里再不喜歡陳海,但能依賴他們守住北境,于天水、于華陽,還是弊大于利……”吳恩皺著眉頭,嘆氣說道。
“怕就怕鳩占鵲巢。”吳澄說出他心里最大的擔憂。
“陳海真要想在天水鳩占鵲巢,第一個容不下他的是河西,燕然宮那邊怕也不會讓陳海繼續坐大,到時候我們坐觀虎斗就成,”吳恩沉吟片晌,蹙著眉頭說道,“你派吳景印帶三千精銳,赴潼河口,助援龍驤大營;那邊的物資,也都盡可能供應充足。我們該守的基本盤,還是要守住,不能讓郡民指責我們的不是。”
“嗯!”吳澄點點頭,知道閥主如此安排的用意。
再派出三千精銳,使得天水郡兵在潼河口的總兵力,與龍驤大營相當,獲勝之后,不會讓陳海專美,表明吳周諸族也有與妖蠻一戰的勇氣,并非怯懦畏戰,而潼河口倘若不守,損失也不至于傷了他們這邊的根本。
三日后,鐵鯤和穆蓮會同穆勒胞弟穆圖所率的后部四萬多兵馬,才正式浩浩蕩蕩的踏進了位于潼河西側一百五十里外的妖蠻大寨。
此前龍驤大營在陳海的率領下,在西南四十余里外大潰妖蠻數千戰兵,曾占領這處大寨,將能燒毀的都燒毀后,就又返回潼河口去了,但大段的石砌殘墻,短時間沒有辦法摧毀,還是留了下來。
方圓兩三百里內,找不了一處更好的地方扎營,穆勒收攏殘兵后,還是回到這里扎營。
“你們看看,這哪里是受到小挫的樣子?我就說穆勒在南面的冰原又遇大敗,丟盔棄甲,六七千黑石汗國最精銳、最驕傲的戰兵,差點被狡詐的人族全殲,你們竟然都不信我,竟然懷疑我妖瞳一族的天賦實力!”
一個騎著云豹的妖瞳族人,在鐵鯤耳朵尖聲厲叫起來。
鐵鯤聽了頭痛不已,恨不得將他的脖子掐斷,省得他大呼小叫的激怒穆勒,將他們都害死掉。
穆勒此前傳信說是與龍驤軍野戰再次遭受小挫,催促后部主力加快行軍趕來會師,鐵鯤他們早就猜到絕不是小挫這么簡單。
只是照顧穆勒的顏面,這時候誰都不想將穆勒激怒,自然也就都不會將這事給拆穿,也不會額外派斥侯過來偵察三天前的大戰到底是怎么回事,偏偏穆蓮身邊的這個妖瞳族巫蠻尤元元,這會兒還在自己為早就識穿穆勒的謊言而洋洋得意的大叫,壓根都不知道“死”字是怎么寫的。
當然,雖然料到穆勒與龍驤軍的再次野戰,不會是“小挫”這么簡單,但看到眼前大寨內一片愁云慘淡的景象,鐵鯤、穆蓮還是心驚不已。
他們離開時,大寨內還有七千多精銳戰兵,此時所剩不足三千人,這跟全殲基本沒有多大的區別?
巫蠻尤元元是穆蓮從小就收到膝前侍候的奴臣,雖說年歲不大,但他妖瞳族的天賦異能覺醒極早,此前也大致跟鐵鯤、穆蓮描述過冰原大戰的詳細情形。
當時鐵鯤他們距離戰場有三百多里,他以為尤元元對戰場上的情形,只可能有極模糊的感知,但現在看來,尤元元當時所“看”到的情形,要比想象中清晰得多。
只是,龍驤大營都沒有動用天機戰械,竟然能在野戰以一比一的兵力,戰勝妖蠻精銳戰兵!
以前的主人,到底有多強大?
此外,以前的主人應該圍殺穆勒的機會,為何不動手,還繼續讓穆勒有奪回大寨收攏殘兵的機會?
“你們隨我去見穆勒,”身量要比普通妖蠻顯得瘦弱的穆圖,是穆氏王族極難得在巫法、術法有天賦的巫蠻,而非蠻武,他此時讓其他蠻將率部進入大寨后選擇地方安扎下來,要鐵鯤、穆蓮隨他去見穆勒,臨了還不忘訓斥尤元元,“尤元元,管住你的臭嘴,你不會想我幫你管住你的臭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