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話里的知識淵博邏輯清晰,以寬廣的視野高屋建瓴,層層剖析填海區問題之中勾心斗角的權謀與盤根錯節的經濟,也是一個江湖小混混能夠說出來的?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行萬里路不如閱人無數。
他哪一樣做到了?
萌妹子小紅似乎真的開始相信他是從星星上來的,眼睫毛撲閃撲閃,如果不是因為羞澀和膽怯就跑上前索要簽名了。周亮不必說了,現場眾人中也只有他完全聽懂了滿江紅的破題思路,自然是佩服得五體投地。連周遠劉豐也忘記了報仇的事,感覺自己同人家一比,那就是一白癡。只有李正走了神,偷偷瞄著表姐,總感覺她眼神不對勁。
眼下是一個非常微妙的狀態,崇拜同疑惑并存,驚訝與畏懼齊飛。趁著大家還沒有從震驚之中回過神來,滿江紅走到王軍身前親切地問道:
“王先生,好些了嗎?剛才你中暑說胡話,被我打了頸椎一下,暫時切斷了局部神經之間的聯系,就跟電腦死機重啟一個道理,對身體不會有什么影響。”
“感覺好多了,非常感謝!”王軍坐在地上扭了扭脖子,笨拙地學著江湖中人一抱拳,心里卻在怒罵,你妹的,改天我也幫你死機重啟試試看。
“好了就好,別胡思亂想,心靜則神凝。”
滿江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徑直折了一根樹枝走回,沖著三個小子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暴打。那三個小子背過身蹲下去護住臉,顯得非常有經驗的樣子,悶聲硬抗。
王晶趕緊跑過去抓住他胳膊。
“你干嘛干嘛呀,干嘛動不動就打人?”
連她自己都沒有覺察到,這架勢真有點……親密無間。瞧,其他人就不敢勸。表弟李正擠眉弄眼,而弟弟王軍的臉色本來就黑,這一下子更黑了。
滿江紅把樹枝一丟,恨恨地罵道:
“三個不求上進不知所謂的家伙,罵人很好玩是嗎?講痞話就威風嗎?就能發泄怒氣顯示存在嗎?你見過強者什么時候動不動就罵人?別人把你們當成爛泥巴,你們也把自己當成爛泥巴!撿垃圾撿垃圾撿垃圾,父母撿垃圾把你們養大,怎么就不想想他們容易嗎?怎么就不想想十年二十年以后他們還撿得動嗎?三年之后如果你們還是這個樣子,老子也不打,有多遠給老子滾多遠!”
三個小子默默站起身,給眾人道歉。這頓打毫不摻假,見到一道道血痕,幾個人沉默無語,連劉豐、周遠也收斂起幸災樂禍的表情。王晶看見小胖子眼淚鼻涕都流出來了,便掏出紙巾彎腰給他擦,一邊對滿江紅埋怨道:
“你這是干嘛呀,他還是個小孩子,好意思下這么重的手。”
小胖子聞到她身上的香氣,往前湊了湊,討好地說道:“姐姐你真好,真漂亮,以后我再也不罵你了。”
滿江紅團團作了羅圈揖,說道:“剛才是我的不是,向大家賠個禮。你們站一個鐘頭也累了,都請過來坐下說話吧。”
眾人圍攏,周遠有些不情不愿,但看到周亮屁顛屁顛地跑過去了,只好跟上。
滿江紅在圈中坐下,看了看表,說道:
“小三,先把大家的手機都還了。我知道你們在玩游戲時設置了靜音,現在一定有許多未接電話。先不要看手機,聽我說一件事情。原來我已經有一個計劃,剛才想了一下,覺得如果得到你們的支持,這件事情會處理得更加圓滿。”
時間已經非常緊迫了,但他還是不能甩手就走。用文斗武斗熄滅了這群公子哥兒的囂張氣焰,用苦肉計、賠禮道歉等方式讓他們出了胸中一口怨氣,但并沒有得到一個承諾。看看劉豐躲躲閃閃怨毒的眼神,周遠掛在嘴角的冷笑,這事肯定沒完。說不定自己前腳才走大豆小三小胖后腳就遭殃,只怕還會連累到廢品收購站和胡叔。唯有一個辦法,把他們拉進要做的事情中去。經過仔細推敲,發現正好可以彌補計劃中的漏洞,而那恰恰是自己做不到的。不管如何都值得賭上一賭,賭面前這群人雖然驕橫,畢竟年少,心腸還沒有變成蛇蝎一般冷酷無情。其實贏面蠻大的,充滿正義感的女記者和萌萌的小姑娘肯定被打動,那個酷酷的軍人至少會保持中立。
要取信于人就不能遮遮掩掩,滿江紅平靜地掃視了一圈,把計劃和盤托出。
“填海區是樟木市最臟最亂最差的地方,大部分住戶是撿垃圾和非法種菜的。另外,通緝犯、販毒、走私、偷盜、撈偏門的也不少。樟木市城區漂亮干凈,可你們在天橋底下,人行道旁,時不時會碰到一些殘疾小乞丐,他們癡癡呆呆,有的斷了胳膊,有的斷了腿,有的臉燒得一塌糊涂。這些小乞丐有一部分是從這里流出去的,一共二十三個。
“我原來以為丐幫從外地收羅了這些殘疾小孩,后來才知道許多小孩是拐來的偷來的搶來的,當初并不殘疾,是被打成那個樣子的,當初也不癡呆,是被藥物弄成那個樣子的。他們的胳膊養好了,就被再次折斷,流膿流血最好,因為越是凄慘就越能討來錢。有的小孩子被打死,有的病死,就地埋了,也沒人知道。五天前那些人又從外面弄來三個小男孩,其中一個才五六歲的樣子,兩只眼睛都被剜掉了,隔著鐵門聽到我的聲音,問:‘哥哥,天怎么還不亮呀!’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那個場景,一個小孩子天真地仰起臉,用兩個黑洞洞的眼窟窿望著你,問:‘哥哥,天怎么還不亮呀。’
“用法律治那些人的罪很難找到證據,何況一有風吹草動就跑掉了。就算坐牢,兩年后出來又過著舒舒服服的日子,繼續作惡。這些天我收集了一些逍遙水,一種有麻醉作用的毒品,在今天下午下到了他們的水缸里。等一下我就會去討回公道,讓罪惡得到應有的懲罰。你們放心,我不會釀出命案的,怎么著功勞也得留給后來破案的警察。
“在危區的深處,那些人打通了兩棟別墅的圍墻,養了兩條狼狗,每天開一輛中巴車出去,屋里只留下兩個婆娘做飯,傍晚時才帶著乞討完的小孩子回來。一共有六個人,一個高階武士,兩個中階武士。上面還有大頭目,每隔三四天就有小車開進來收錢。他們一般六點半回來,七點開始吃飯。我弄到的逍遙水不多,又被稀釋,未必能有多大的效果,時間一拖久藥性自然解了,所以必須搶在七點半之前動手。他們單打獨斗不是我的對手,但是人多,地方又狹窄,肯定有刀,還可能有槍,所以我也未必能夠贏。好在他們在明處我在暗處,這是一個優勢。
“這些資料和證物的埋藏地點,在下午兩點傳到了《南方周報》譚記者的郵箱,在下午四點傳到了《東方周報》吳記者郵箱。我甚至給他們發了短信,說晚上八點在填海區會有大新聞。計算路程,他們如果接到信息就動身,拋開請示及與警方聯系的耽擱,最快九點鐘能夠趕到。同時,晚上七點鐘的時候郵件也會傳到王晶和其他十幾家記者的郵箱。為什么不單獨通知本地媒體,這道理,你懂的。一旦有其他媒體介入,事情搞大了,當地政府就是想蓋住家丑也蓋不住,那些孩子才能徹底得救。
“這一切都是建立在媒體有所反應的基礎之上,我希望能夠獲得你們支持。你們的長輩是本地高官,出了這樣事情短時間內顏面無光,對未來卻極有好處。紙畢竟包不住火,膿瘡破得越早越好。有你們參與關注,下面的人不敢隨便搞名堂,處理會更有效率。我只是匹夫之勇,把膿瘡捅破容易,后續安置卻是一項浩大瑣碎的工程,實在力不從心。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如果你們有心,希望能坐到七點半鐘下山,八點鐘報警,陪警方一起去危區深處看看!用什么理由?太好編了。王晶記者不是收到郵件嗎,邀幾個朋友過來一探虛實,于是發現了真相。
“現在時間是六點二十,我得走了。你們也可以冷眼旁觀,但是希望不要走漏風聲,也不要透露今天和我相遇的一切,那會對誰都沒有好處,而且很可能成為別人攻擊你們父輩的話柄。”
他說得很流暢,仿佛只是出門買一瓶啤酒,而不是面臨生死兇險。
他以真誠,若你懷疑,那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虛偽的;他以單純,若你復雜,那他所說的一切都別有用心。
所以他只是平靜地敘述,不亢不卑,沒有刻意營造氛圍,那些推波助瀾、誘導指引、激勵恐嚇的話語隱藏在其中,也是本來就想說的。
他說完了站起身,剩下是這群人自己的選擇。
現場靜悄悄的,王晶與小紅甚至抽泣起來。劉豐同李正幾乎把腦袋都埋進了褲襠,周亮則漲紅臉拉著周遠的手急急低聲說什么,周遠摔開他,表情復雜,似乎在思考。
“哥……江哥,去,去不得。那些人好兇的,我靠近一點都差點被狗咬了。”機靈的小三急得說話結巴了。
小胖干脆一把抱住滿江紅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我要告訴胡叔,我現在就告訴胡叔去……”
大豆則到石坪邊上撿起一根樹枝,跑回滿江紅身前杵著,悶聲道:“我跟你去。”
滿江紅氣得一巴掌拍在大豆肩頭,強行把他按坐在地,又把小胖子的手掰開,吼道:“你們去頂個屁用。老子又沒有死,嚎什么喪!”
這時響起了一個聲音:“誰敢壞事,老子打斷他的腿!我同你去,我是軍人,高階武士。”
王軍猛地站起,眼睛微瞇,目光如刀鋒一般掃過,劉豐嚇得腿一抖,周遠頓感一陣寒意。
“多謝了。我知道你是軍人,但你不是偵察兵,連野戰兵都不是,而且不熟悉情況。勢弱用奇,火中取栗,多一個人并沒有改變力量對比,反而多了變數。”
王晶也激動地站起身來,道:
“我是記者,同你一起去!”
“別別別,你千萬別給我添亂,估計你人沒到狗就得叫喚了!”滿江紅擺手不迭,把手表和手機塞回王晶手中,道:“謝謝了。原來準備搞定那幫龜孫后用你的手機報警,這才想到危區里面根本沒有信號。”
“那你還是拿著,打電話方便。”
“別,我沒有電話要打。萬一失手掛了,這玩意留在現場對你會是很大的麻煩。救出那個失去眼睛的小男孩以后,還請你一定不能讓他失去聯系。因為我答應過,有一天會讓他重見光明。”
滿江紅瀟灑地轉過身。
寂靜之中,眾人目送英雄孤獨的背影步入沉沉暮色。
“哥,你不會跑路吧?要記得回來看我們呀!”小胖子泣不成聲地喊道。
某人一個趔趄差點摔倒,轉過身叉腿而立,霸氣側漏地伸出食指點著他們,嚴肅地說道:
“你們幾個,好好學習,天天向上。記住,哥這不叫跑路。填海區這片天空太矮了,已經容不下哥哥我。哥哥這叫龍歸海世界,鳳舞九重天。”
天色逐漸濃黑,華燈初上,遠方燈火璀璨,山下卻只有一些模糊的星星點點。微弱的燈光投射上來,滿江紅背襯夜空,身影顯得無比高大。他順著石階下行,逐漸消失。
“不行,得趕快通知姑父調警察來,他這是去送死。”王晶鼻息咻咻,眼睛都紅了,還想往山下跑。
“姐,你這樣會給姑父造成很大的麻煩。他為什么不先報警,就是怕警方有內鬼打草驚蛇。為什么叫我們七點半再下山,就是怕我們添亂子。”王軍攔住了她。
“那就叫大哥調軍隊來。”
周遠同劉豐是官宦子弟,耳濡目染,格外敏感,聽了這話嚇一大跳。這都什么人呀,隨隨便便就敢調動軍隊。周遠慶幸被王晶擺過一道后沒有進一步舉動,而劉豐則在考慮以后同李正拉近關系,還得告訴父親,李副市長似乎很有來頭。至于報復的事,哥像這種沒品行的人嗎?
“姐,你瘋了。才幾個小雜碎,又被下了藥。他厲害得很,不會有事的。”
“萬一麻醉藥沒起作用呢?惡虎還怕群狼呢!”
“他不是老虎,他是……他是一條龍呀,沒聽到龍歸海世界嗎?看看那塊大石頭上刻著啥,見龍缷甲!什么時候一條龍會怕一群狼?”
王晶好不容易安靜下來,祈禱心中的英雄兼鐵桿粉絲能夠平安。
這時,山下卻傳來一支浪聲浪氣的淫邪小曲,現場肅穆的氣氛頓時被破壞殆盡。眾人面面相覷,王晶面紅耳赤,小紅則莫名其妙。
“尼姑近來身體差,
去找大夫把要抓。
大夫一見笑哈哈,
恭喜你呀要當媽。
放屁,
老娘一直是用黃瓜!”
這人也真是的,一會兒兇神惡煞,一會兒大義凜然,一會兒流里流氣,就沒個正形,氣死本姑娘了!
王晶差點把銀牙咬碎,臉上尷尬心中嗔罵,急中生智,用胳膊肘一捅小胖子的肩膀,問道:“你們大哥叫什么名字?”
小胖子一翻小眼睛,警惕地哼哼道:“你干嘛?想泡我大哥呀,不告訴你。”
對付一個小屁孩王晶有的是辦法,悄悄塞過去一封巧克力后低聲說道:“我不告訴別人,這是我們兩個的秘密。”小胖子只堅持了幾秒鐘就繳械投降,趴在她耳邊小聲嘀咕。王晶一邊聽一邊點頭,問道:
“不是說他殺過很多人嗎,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見人就殺,血流成河呀!”
“瞎說,我看他不是這樣人。”
“姐姐,我不騙你,是真的呢。這個臺子是他專門殺人的地方,你們把石板翻開看,下面還有血呢!”
“姐,石板下面真的有血跡!”
“啊……”
“瞧,我沒有瞎說吧。那些找大哥麻煩的人真奇怪,明明打不過還非要打,把自己打出血來了才肯回去。”
“這個不算,不是說他殺了人嗎?”
“是呀,他可厲害了,天天殺人。我被他殺過七八回了,大豆都被他殺過十幾回了,我們一回也沒有殺掉他。”
“我怎么聽糊涂了?”
“真笨!你沒有玩過殺人游戲嗎?天黑請閉眼……”
“啊!死胖子快回來,我保證不掐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