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像半片碗一樣倒扣的半個月亮越近,滿江紅感覺海水漸漸由徹骨的冰寒轉為涼爽,被凍僵的身子也靈活起來。…,但是,墜入深海的感覺依然不好受。四顧茫茫,毫無依托,似乎整個世界都消失了,一個人疲憊而孤獨地進行著無窮無盡的流浪。
好在,半個月亮是一個希望!
沒有遭遇到強烈的海水對流,說明溫差其實并不太大。但人體就這么奇特,對溫度的感覺來自于同環境的熱量交換速度。所以炎炎夏天開26度的空調會涼爽,凜冽冬日同樣開26度空調,會溫暖。摸到鐵會感覺冷,摸到木頭會感覺暖。
除了溫度約有提升之外,滿江紅還感覺到,越靠近半個月亮,視野越清晰開闊,海水也不像先前那么粘稠。
這,貌似不太對頭呀!
一般來說,越臨近深海溫度越低,壓強越大,鹽分含量越高,海水的密度是增加的。排除掉火山噴發等特例,這里的海水應當更加粘稠才對。
而且距離還有一公里多遠,就見不到任何動物活動的行跡。仿佛在光源附近存在著一個反常的危險區域,群魔辟易。
只是他顧不得那么多了,榨取出身體殘存的最后一絲精力,鼓足余勇向前沖。
等到距離只有五百多米了,他看得非常清楚,倒扣的半個月亮好像一個半球光幕,里面隱隱約約露出一扇門。
他大喜過望,卻又驚恐地發現,在光球右側一百多米處,一根仿佛沉入海底的千年古木蠕動著探出了沙子,上面還附有一圈圈吸盤,貌似一節巨大無匹的觸手。
什么鬼東西?
世界上不會有這么大的章魚吧,幾千米的水深也沒能夠把您老壓扁?
不對勁呀,沙子和海水怎么沒有被觸手攪動?
他只能夠維持三十幾秒時間了。
所以看到那節猙獰的觸手靜悄悄探出海底,詭異與驚駭的感覺在腦海一閃而逝,根本來不及思考更多。
他憋得額頭青筋暴出,幾乎暈厥,強行壓抑下身體一陣陣呼吸的沖動,一往無前地向希望之門沖去。
突然從光球左側的黑暗中,幽靈般又沖出一物,矯捷靈動,也沒有帶出一絲一毫的水流激蕩,仿佛在虛空飛行一般。
那是一條十五米多長的魚形怪獸,背黑腹白,聳立的背鰭如同一柄鋒利的鐮刀,小小的眼睛煥發出冷冷幽光,陰森森地盯了過來。
靠,你丫是一條虎鯨,又不是魚,怎么能夠呆在深海里?
你爸爸媽媽知道你這么嗎?
滿江紅迅速收回眼角余光,不看不想,瘋狂地一頭扎向光幕。
大白鯊同虎鯨都是海中霸王,一個單打獨斗一個群居生活。大白鯊的牙齒尖利無匹,是穿刺型的。虎鯨的牙齒是切割型的,短、粗、鈍,咬合獵物之后以撕扯為主。所以被大白鯊咬住還有可能脫身,被虎鯨咬住之后基本上甭想逃跑。
洞庭湖里的小龍君,這一次亡命沖刺的潛泳速度完全可以破世界紀錄了,卻怎敵得過海中食物鏈上的終極霸主。只見那條虎鯨如同蒼鷹俯沖之時飛掠過地面的死亡陰影,十數秒間便籠罩住滿江紅,巨口一張將其整個身子橫咬,頭顱像兩旁疾甩。
奇妙的一幕發生了。
明明白白牙齒已經穿透某人身體,他卻依然從虎鯨口中掙出,完好無損,好像只是穿過了一片虛影。
終于,他一頭撞到了光幕之上,連噴幾口血水。
光幕仿佛極其粘稠的流體,血水噴濺其中,立刻引起劇烈震蕩。數米方圓全被染紅,透出淡淡的血光。在一息之內,光幕扭曲閃爍變幻了數次,將血水重新逼回了海水之中。而滿江紅的身子則像趴在了稀松的淤泥之上,軟塌塌慢慢地向里面陷入。
他的雙手雙腿以極高頻率痙攣著,直直地攤開,像是在一片雪白電腦屏幕上,趴著一個大大的“太”字!
那條兇悍的虎鯨一直緊緊追著滿江紅撕咬,好像一個徒勞的影子。待到光幕突然將血水迸射逼出,在海水中擴散開來,正好罩住了它的頭部。
虎鯨頓時一僵,一動也不動,整個頭部在一瞬間蓬然變成了一團“濃煙”,向上氤氳散開。而它的身體則好像被慢火引燃的木雕,被一寸一寸地堅定燒融,化為煙霧。
十分鐘過去,光幕之外,只剩下光溜溜白慘慘一副骨架。
這一條“骨鯨”終于又可以動彈了,搖了搖空蕩蕩的腦殼,擺了擺可憐兮兮好像破蒲扇一般的尾巴,遲鈍地轉動著歷歷可數的肋骨,慢騰騰游入了黑暗之中,同方才的靈動迅捷簡直是天壤之別。
從沙子中蠕動探出的觸手,一伸長便越過了一百多米的距離,懸停在光球上方,猶猶豫豫正要向滿江紅抽下,卻仿佛突然嗅到極其危險的氣息,受了驚一般閃電縮回。
待到虎鯨的變成煙霧,向上裊裊升騰,觸手似乎抵擋不住誘惑,又躲躲閃閃地探到霧中,偷偷吸取。
虎鯨癡癡呆呆一動不動,漸成白骨,觸手的膽子也越來越來,最后如巨龍吸水一般將霧團一掃而空,連飄散到幾十米外的絲絲縷縷也被扯了回來。
觸手的顏色變得更加幽深了,淺褐中透出棕紅的質感,如一塊銅錠褪去了斑斑銹跡,展露出華麗與厚實。兩排吸盤則更加瑩白潤澤了,似整齊排列的兩行玉玦。
它懶洋洋地在空中揮了揮,重新縮回了沙灘下。
那些沙子靜悄悄的,依然沒有一粒被攪動,仿佛只是一條長長的影子消逝了。
仿佛一頭撞人棉花堆的滿江紅,并不知道背后兇猛追捕的虎鯨變成了一架漂亮的骨骼標本,只感覺光明充斥著上下四方,無處不在。
在觸到光幕的一剎那,他便感覺前方突然虛化,似乎撞入了極濃極稠由光線組成的白茫茫大霧中。
他再也憋不住了,隨著一次迫不及待的吸氣后,口鼻中灌入的海水和肺里的鮮血被猛烈噴出。
連噴了好幾口血,幾次急促的呼吸之后,他強咬牙關放緩了節奏。
就像潛水的人從深海浮出海面,壓強的急遽降低,會令得血液、肺泡中的殘留氣體急遽膨脹,甚至撐破血管、肺部,可不是好耍的。
這一片由光線與空氣混合成的光幕,徑深不過兩米,卻似乎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在其中進行運作。由外入內的壓強是逐步降低的,而空氣中的含氧量卻是逐步在增加,每一厘米都不相同。
所以滿江紅慢慢由光幕的穹頂陷進去時,好似進入了一個減壓治療艙,不急不緩,身體狀況悄悄地向良好方面恢復,效果明顯。
一刻鐘之后,他終于穿透了光幕,“吧嗒”掉入了松軟的沙灘里。
經過一天一夜的煎熬,他的精神與都疲乏到了極點。長吁了一口氣,手指無意識地揉搓著沙粒,體會久違的觸感,不想動彈,只想睡去。
但是在沙堆里只趴了數十秒,他就強迫自己翻身坐起,迷迷瞪瞪打量眼前的奇景,面上猶掛著呆傻的笑容,似乎被震撼住了,又似乎才從夢中醒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這片光幕從里向外看,如同隔著厚厚的毛玻璃,只能夠看清十幾米范圍,再遠就模糊虛化了,再再遠則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就好像孤獨地置身宇宙飛船,而太空里則一點星光也沒有。
這里的空氣約微有一點潮濕,如春日雨后的花園,清香似有似無,涼爽而沁人心脾。地上的沙子干凈得令人發指,沒有一丁點兒塵灰,捏在指尖細瞅,竟然隱隱發出溫潤的光芒,仿佛結晶的微小顆粒。
光幕之外海水之中的沙地,平整得像被壓路機碾過的柏油路面,根本沒有海參、海膽、海百合、海星、海蛇、水母、海葵等深海動物存在或者活動過的痕跡。方才分明出現的巨大章魚和虎鯨,在此時看來,似乎只是兩個幻影,一個幻覺。
一想到那條龐大兇猛的虎鯨,滿江紅不禁打了一個寒噤,收回了投向外面的目光,閉上了眼睛思索。
哎呀媽呀,太可怕了,嚇死寶寶了!
虎鯨的牙齒明明穿透了自己的身體,偏偏沒有任何疼痛與觸覺,反倒是心中立刻騰起一股陰森、死亡、寂滅的味道。在那一瞬間,說不清、道不明的生命力似乎被抽走了一點點,內心絕望,精神疲憊,肌體無力。若不是依靠沖刺的慣性撞到光幕,擺脫了那廝的追捕,后果不堪設想!
那是什么鬼東西?
一個恐怖的字眼自動冒出了腦海——陰魂!
在洞庭湖畔的鄉村,如果你在黃昏時間遇到一個奇怪的人,從村頭走到村尾,大喊“某人回來”,請不要認為是瘋子。想必家里有重病的人,他在喊魂,也就是喊迷失的親人靈魂趕快回來。
靈魂若不回來怎么辦?
便成了游魂。
游魂若未消散怎么辦?
便成了陰魂,也就是傳說中的——鬼!
滿江紅不敢再繼續想下去了,搖搖晃晃站起身,察看光幕內的情況。
面前是一堵青色的山崖,凹凸不平,東一簇西一簇分布著些珊瑚,或千奇百怪,或姹紫嫣紅,如一簇簇艷麗的花。
光幕像半個大碗倒扣在山崖上,隔絕海水,上端高度約三十米。
他靜靜看著,好生景仰。
要知道三千多米深的海水,完全能壓扁普通鋼鐵,卻被至輕至柔的光線擋住了,沒有一丁點滲漏。
這奇跡,非人力可以辦到。
沙灘的寬度也是約三十米,一行清晰的腳印從崖壁底端正中的一扇門延伸至光幕處,好像曾經有一個人從里面走出,進入了海水中。
滿江紅小心翼翼走到腳印旁,仔細端詳,發現這是一雙老式布鞋留下的。
這玩意他可熟悉,小時候沒少穿,也經常見到姥姥剪出鞋樣,把粗布一層層地漿糊晾干,壓出千層底,用針線細細密密地縫合。堅韌厚實的鞋底很難扎穿,所以姥姥還要戴上戒指模樣的頂針,納著納著,時不時會把針尖伸到頭皮上磨一磨。到后來姥姥老了,眼睛看不清楚了,穿針眼就成了滿江紅的任務。他眼明手快,瞬間便能把絲線從針鼻穿過,挺起小胸脯驕傲地遞給姥姥,而姥姥則會慈愛地把他攬進懷里,或者摸索出一些糖果薯片以為獎勵。
這個人的腳比自己約大,理論上他的個子比自己還要高。但是從痕跡淺淺吃入沙子的深度來看,體重卻不會比一只猴子更有分量。
這倒是有一點奇怪,莫非是一個大腳怪?
難道真的身輕如燕、道骨仙風,想要凌空飛去不成?
還有,這一片沙灘平整光滑,上面只留下一行孤零零走出去的腳印,他是怎么進來的?
滿江紅在洞庭湖畔長大,接受梅姥姥同朱富貴零零星星的儒家思想教育,生活環境卻彌漫著濃郁的巫楚神鬼文化氣息,最后泡上了互聯網后,科學才真正給予他最嚴格的培訓。所以他不是一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也不是唯心主義者。行為上有點痞賴,思維上卻異常嚴密,而骨子里還蘊含著唯美、浪漫的氣息。
如康節所言,“科學”才是地球上最強大的宗教,沒有之一。它創造了燦爛的文明,用一件件看得見摸得著的奇跡,堅定了人們的信仰,指引前進的方向。然而在某些方面,它又抑制了想象的浪漫,把思維納入一條實證的刻板軌跡。
因此這一刻,不堅定的科學主義者滿江紅同學,站在深海光幕的穹頂之下,傻眼了!
子不語怪力亂神,可也不排斥。
而科學,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絕對要將體系之外的東西趕盡殺絕。
之前的太虛幻境、核舟記、蛟龍,用科學體系中的精神世界、夢境、生物進化,勉強能夠解釋得通。而眼前這一幕,是不可能簡簡單單用“力場”、“空間扭曲”等等掩飾得過去。至少,以現有的知識無法解釋,也做不到。
當然,科學也可以進行假設。但是為彌補一個漏洞,就必須扯出幾條未經實證的理論;而為了證實這幾條虛構的理論,就要再建一個龐大體系……
到最后,沙灘上的城堡絕對會轟然垮塌!
滿江紅的知識不可謂不淵博,見解不可謂不深刻,要不然也不能以小小年紀,得到張老夫子同康老爺子的推崇。但現在這一刻,他站立穹頂之下,心中翻江倒海,無法用科學的體系將眼前這一幕推導得天衣無縫。
尋章摘句老雕蟲,曉月當簾掛玉弓。
遇到不明現象,尋求答案幾乎成為了他的天性,以科學進行剖析已經融進了他的血液。而這一次,十幾年建立的精神支柱差點被齊根砍斷。
他“三觀”初立,但那只是為人處世之道。眼前無法回避無法解釋的神奇場景提醒著,下一步,你如何看待客觀世界!
這是——方法論!
他怔了好一會兒,苦笑著掐死了好奇的貓,毅然中斷了重構一個科學解釋體系的狂妄念頭。
無論如何,這實在是——太自不量力了!
其實在人生中,無論做人做事,你只要轉換一下思考的立場、方式,同樣的景物立刻呈現出不同風貌。
這明顯就是仙家手段,屬于完全不同的一種文化體系,干嘛非要同科學硬扯在一起參照解釋?既然自己對修真體系一無所知,先好好接受就行了。
當然,在他的內心深處,相信萬流歸宗,大道歸一,宇宙只可能有一個終極解釋。科學與佛、道等神秘文化,在更高的層面一定會相融。
于是乎,在他想通之后,整個世界立刻變得簡單了。
于是乎,精神差點崩潰的小強同學又高興起來,興致勃勃地準備參觀仙人洞府。
他感受到這里的空氣異常清新,同鷹嘴崖下洞窟里一模一樣,分明就是靈氣嘛,這里分明就是仙人的洞天福地嘛。世上帝皇如過江之鯽,全都死翹翹,有幾個遇到仙人?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嗯,這個仙人好像外出走親戚了,就算不授長生,洞里總要留幾件寶貝或者修仙術吧!
發達了!
發達了!!
發達了!!!
某人容光煥發,興高采烈地整理順溜頭發,又把衣襟下擺解開拂平,把僅存的兩粒扣子扣好,把身上的沙子拍打干凈。只是他光著腳,袒露出小腿、肚皮,精赤著胳膊,無論臉上怎么扮出一副虔誠模樣,怎么看都是一個混得有點凄慘的街頭小混混。
他恭恭敬敬走到那扇普通的石門前,低頭深深作揖,哼哼兩聲以清理嗓子,朗聲道:“小子滿江紅,求見仙人。”
咦,沒有動靜。
這才正常嘛!您老要在家,我可不好順東西。
“小子滿江紅,求見仙人。”
洞右側刻的是“仙居臨紫府”,左側刻的是“人世隔紅塵”,頂上的橫批沒有,卻留出了一塊白地,忒是奇怪。紫府相傳是東華帝君的地盤,地仙、神仙、天仙都管得著,響當當副天庭級別的大領導。這位仁兄既然能夠做他的鄰居,想必也是一位天庭大干部!
“小子滿江紅,求見仙人。”
重要事情說三遍,沒錯!
見依然沒有聲息回應,某人挺直身子,眼珠子骨碌碌亂轉了好幾圈,開始冒出精光。
他鄭重其事地走上前,慢慢伸出手握向門上銅環,手掌卻一下子插進了門里。
他約微一怔,并不詫異。感情這個同光幕一樣,也是一扇似實還虛的門。
他賊特兮兮地四下瞅瞅,側著肩膀擠了進去。
進去之后,某人一掃里面情況,頓時目瞪口呆,氣不打一處來,在心中破口大罵:
“見過窮的,沒見過這么窮的!你丫還仙人洞府呢,整個就是一破窯洞嘛!你丫要是紫府,小爺家的茅草屋就是凌霄寶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