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到鴛鴦魂欲斷,暗停針線蹙雙蛾。”
如歌微微一挑眉,停下了手里的刺繡活計,抬起光潔的脖頸,只見黑瘦矮小的陳秀才精赤著兩只大腳,手提漁簍,拘束地站立在竹籬之外。
“秀才,今兒是不是又捉到什么大魚了?這么高興!”
“飛瓊伴侶,偶別珠宮,未返神仙行綴。取次梳妝,尋常言語,有得幾多姝麗。擬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談何容易。細思算,奇葩艷卉,惟是深紅淺白而已。爭如這多情,占得人間,千嬌百媚……”
陳秀才望著如歌唇紅齒白似嗔還笑的一張俏臉,不覺癡了,口中兀自喃喃念叨詞句,一條小魚兒“畢剝”從竹簍里跳出,也不知曉。
“呸,越說越沒個正經!”
如歌啐了一聲,纖腰一擰如弱柳扶風,收起針線款款走進里屋,全不管身后陳秀才在急急忙忙地呼喊。
“如歌妹子,我今兒打了好些胖頭魚,新鮮得很,你將就著熬湯……”
院子里響起竹簍傾倒,魚兒彈跳的“畢撥”之聲,此起彼伏。她停了停,還是沒有回頭。
是誰說過,女兒家在嫁人前是一顆明珠,嫁人后就漸漸失去光澤,生出些異味,竟然變成了魚眼睛。海島上總共才三百多人口,一、兩百戶人家,搬著指頭算,還是有幾個相當出色的青年男子。但如歌就是不想嫁人,不想變成魚眼睛。
午夜夢回,她聽著身邊妹子的翻身囈語,簾外另一張床上母親的磨牙,還有廂房里大哥的如雷鼾聲,夾雜著廚房里老鼠的窸窣聲,窗外啾啾蟲鳴,常怔怔看著屋頂的茅草,靜靜地,直到天明。
夢中那些千奇百怪的事物,飛翔的鐵鳥、入云的高樓、千里傳音的魔盒、燈火璀璨、綠女紅男……都幻影一般飛馳而過,抓也抓不住。還有那些呼喚的聲音,或親切、或冷淡、或焦急……晶晶?晶晶是誰呀,莫非前生?
當所有支離破碎的陸離景象與喧鬧聲響都沉入黑暗,一張清晰的面容卻浮出腦海。眸子清澈而明亮,如夜空里最亮的星辰;薄薄的紅潤的嘴唇抿緊,繃著俊秀的臉龐,是在生氣嗎?他灼熱的手臂攬住了自己的腰身,好生令人心煩意亂。清風俏皮地撩亂發絲,陽光似金線穿梭,樹影在飛舞旋轉。
如果這是一個夢,我情愿融化在他的懷抱,永遠都不醒來!
在島上苦熬光陰,何時是一個盡頭?難道真要等到紅顏凋謝,青絲枯槁?
“女兒呀,你莫不是看上了飛龍將軍?”林四娘很著急,常悄悄地問。
飛龍將軍云飛,是海島上年輕女人的夢。許多女子向天祈禱,只為飛龍將軍視察時,能夠多看自己幾眼。
“不是!”
“可憐我的乖女,生得這般顏色,卻被流放到荒島受苦。早個幾十年,保不準能夠入宮,做貴妃娘娘呢。”
“不想。”
“哎呀我的乖女,你怕不是要玉皇大帝、如來佛祖來娶你呀!”
島上都是有罪之人,皇帝仁慈,沒有斬盡殺絕,而是流放到偏遠海島。在父親以謀逆大罪處極刑后,如歌同母親、哥哥、妹妹被押送上島,時間也才過了半年。爺爺是赫赫有名的鎮遠侯,但如歌卻沒有一點印象了。因為早在出生之前,爺爺就和一批打天下的公侯名將解甲歸田,郁郁而終。
奇怪的是,如歌竟然對父親也沒有什么印象了。不光她,在經歷過嚴酷黑暗的牢獄之災后,幾乎所有島上人都比較健忘。很多過往的事情,常常要別人提醒才想起。她記憶中那些模模糊糊的烈火烹油、鮮花著錦日子,全是道聽途說。說的人也都語氣淡定,仿佛在說畫本里的故事,遙不可及。
陳秀才更加凄慘,全家被殺得只剩下他一個,和如歌一家人同船來島。其實他叔叔是當朝的吏部尚書,早幾年犯事就被貶到島上,又很快故去,倒是給他遺留下了一間小屋。陳老尚書帶來很大幾箱書,曰:可以三日無肉,不可一日無書。這些書也養成了陳秀才的呆病,如歌一見到他背著釣桿挎著漁簍,赤著腳一高一低挽著褲腳吟詩的樣子,就想笑。
不過,老尚書那些書也沒有能保存多久,慢慢都被人引火、糊墻、做鞋樣用去了,秀才找到的幾本還是藏在墻縫中的殘卷。當初老尚書在彌留之際,開始說胡話,人人都以為會聽到一些“經國大計”,最不濟也是“子曰詩云”,但冒出口的卻是一張張菜譜:紅燒海螺、一品熊掌、水晶肴蹄、龍井蝦仁、紅煨魚翅、冰糖湘蓮……害得在場的人都胃酸了好幾天。
同陳秀才、如歌一家同時被押上島的,還有一位巨匪——天獅花戎。但是他獨來獨往,離群索居,大家都有一點懼怕,敬而遠之。
云飛是朝廷青年將領里的第一猛將,北逐匈奴南平倭寇,立下不世功勛,論理是可以封侯的。但他好殺戰俘,又不尊上司,專橫霸道,被降級鎮守海疆,這座囚島也在管轄范圍內。因為沒有戰事,島上關押的又是貴胄家眷,隔半年一年就有人被皇帝重新啟用或平反,他倒是不敢輕慢,每隔三個月便會親自巡查一次,偶爾也臨時性地壓送人犯來島,或宣讀特赦。
云飛的到來,對島上的男女來說,是頭等大事。當然,島上的生活極其枯燥無聊,也確實沒有什么大事情。
首先,云飛除了清點人數查看情況,給病人治病外,會留下一些生活必需品。
其次,云飛的到來意味著朝廷的裁決。得到特赦人的將離島,而作奸犯科的人,則很有可能被就地處死。
但是從三年前起,這種太平無事狀況開始有了變化。
由于附近海盜基本上被殺了一個干凈,云飛藝高人膽大,棄戰船而不用,每次只押運三艘商船來島。一艘滿載兵丁,一艘載著醫生、藥材、布匹、茶葉等,還有一艘則裝滿蔬菜和糧食,有時還會有幾十壇美酒。
大船在黎明靠近海島,不等高亢嘹亮的銅角軍號吹響,早早有人遠遠望見了,呼朋引伴,里長燃起狼煙,擊鼓鳴鑼。所以到大船靠岸時,島上的人全跑去了海灘。在泊船的海灣前,有好大一片沙灘,五百多人按村落、家庭排列整齊,倒是一目了然。
兵丁們照例先抬出一箱箱熏制肉食、茶葉、布匹等,婦女們驚喜地發現還有絲綢、胭脂、針線,好一陣竊竊低語。照例是里長先上前,向飛龍將軍介紹這幾個月發生的情況,不外乎某某病故,某某斗毆,某某偷竊等等。若是有毆傷人命逃入山里的,待這里事情過后,兵丁們立刻搜山擒來,在眾人面前就地正法。
三十頂帳篷排列成好一長溜,每頂帳篷前站立一名軍士,帳篷內兩名醫生坐診。軍中文書在石灘上擺開一張桌子,高聲念著名字,人們便依次上前進入帳篷診治,出來之后再按人頭領取物品。常有人病故或者失蹤,多出的份額就會獎勵給那些表現良好之人。
云飛按劍而立,海風掀起猩紅的大氅,獵獵招展。劍眉星目,面孔如瓷一般白晰細膩,隱隱透出光澤。一身細密的銀甲,荷葉盔上一點朱纓,護心鏡亮如秋水。遠看似一尊純銀打造的武士,又好像二郎神離開了天庭。
女孩子們不顧矜持,情不自禁地發出了尖叫,不是因為胭脂、綢緞,而是終于又見到了云飛。
變亂是人群聚攏,正準備依序診治時發生的。
四王爺因為“謀反”而獲罪,錦衣玉食的身子,怎捱得住這荒島饑寒,沒幾年就病故了。四王子長大,正是血氣方剛的年齡,仗著父親余威,聯絡了一些舊部,又攛掇起一批同樣不甘心在荒島上終老的青年,聚起六、七十人,思謀著奪取海船,逃出囚島。
云飛每次上島,所帶兵丁只有四十幾,再加上船里的,撐死也超不過八十人。四王子的計劃是,在眾兵丁正忙著抬運物品下船時制造騷亂,云飛必然分兵維持秩序。眾人便分作兩路,一批人快速解決岸上兵丁,另一批人則直撲守在海船跳板前的幾個士兵。
速度是關鍵,不能讓海船在覺察之后有起錨揚帆的時間,否則便功虧一簣。島上這些人中,有運籌帷幄的謀士,有身經百戰的勇士,更有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四王子很是放心。狹路相逢勇者勝,就算老天不佑,總算轟轟烈烈搏了一場,也要比在島上慢慢地耗死強。
只不過武器令人頭痛,島上攏共才幾把短劍,正規上陣的兵刃是一件也無。但這也難不住他們,四王子收集了一些犁頭鐵鍬,叫鐵匠打成幾十柄尖利的矛頭,插在堅韌的竹桿上。這些矛就藏在灘上亂石下,專等著海船到來。
船上貨物在一箱箱往下抬,一頂頂帳篷還沒有支起來,云飛正聽著里長報告,人群突然喧嘩騷亂。云飛揚眉掃了掃,冷笑一聲,輕蔑地揮手發出幾道指令,自己卻不緊不慢地走向一個高臺,鳥瞰全場。
聽到號令,一組十人隊的兵丁飛快插入人群。四王子看見跑進伏擊圈,立刻狠狠一跺腳一擊掌,總攻開始了。二十幾條漢子頓時把十個士兵圍在了核心,剩余四十多人則吶喊著,潮水一般涌向泊在岸邊的兩艘海船。
“鏘啷”之聲不絕于耳,二十幾個正賣力抗東西的兵丁立刻原地列陣,抽刀出鞘,殺氣沖霄地擋在貨船前,連跳板也不抽掉。十幾個支帳篷的兵丁把手中物事一丟,非常奇怪地不去保護海船,也不去人群中廝殺幫忙,而是迅速在外圍散開,切斷了沙灘眾人的退路,均面孔冷肅,擎刀在手,嚴密監視。
第一艘兵船上頃刻之間立起十余軍士,張弓搭箭,更有十余軍士沖下海船,長槍在手,嚴陣以待。而這時,第三艘裝滿糧食的大船不為所動,依然緩緩地靠近第二艘貨船,軍士們若無其事地拋錨固定,搭上跳板,綁緊纜繩連接兩船。
見到云飛如此托大,四王子大喜過望。
諸事遂矣,上上大吉!
云飛所立的高臺,其實是海邊的一塊巨石,高約一丈多。兩條灰影平地拔起,一左一右斜向上刺出。這兩個是飛鷹門的弟子,以輕功見長,一出手便是最為凌厲的“鷹擊長空”,雖然用短劍代替了“破甲錐”,威力卻是不減。云飛防了左也防不了右,要閃避就只能跳下。而在臺下,朱亥正手提一柄大石錘等著他。朱亥曾是有名的“軍中力士”,島上沒有鐵錘,這石錘的威力一樣不可小覷。況且云飛身在半空,無從借力閃躲,這一錘橫掃,只怕要骨斷筋折。就算他僥幸躲過了錘擊,正好又趕上兩名飛鷹弟子的身法、速度、劍招都發揮到極致,凌空擊下,施展出最為毒辣的“鷹蛇生死搏”,不死不休。
擒下云飛,是四王子計劃之中最重要的一環,他深明“擒賊先擒王”這個道理。江湖搏殺兇險狡詐,不同于百萬軍中陷陣沖殺,僅僅憑氣血之勇、武力之威就可以橫掃一大片。面對這般一環扣一環的狠辣算計,無雙猛將也要脫一層皮。
正所謂,任你奸似鬼,喝了老娘洗腳水!
只見到電光一閃,亮得人頭暈目眩;只聽到兩聲凄厲慘叫,灑下了漫天血雨。兩只“飛鷹”斷成四截,從半空“吧唧”掉下。
龍飛慢慢地還劍入鞘,沒有人看清楚是如何出手的。因為斬殺的速度實在太快,雪亮的劍身上連血珠都沒有沾上一滴。
這是人還是神?
朱亥經歷過無數場萬馬千軍的慘烈殺戮,卻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輕描淡寫又疾如閃電的“斬立決”,不由得連連后退。他扭頭望去,只見沙灘上倒下一排排尸體,海船上整齊排列的弓弩手正扣弦搭箭嚴陣以待。零星上十人突出箭雨沖到了守衛跳板的士兵面前,卻倒在了一丈開外,根本沒有貼身搏殺的機會就被長槍刺死。而不遠處,圍殺的二十幾人也被砍得七零八落,兵丁們揮舞著手中的滴血軍刀,斬瓜切菜一般。
機關算盡,人家只當兒戲!
不多時,就只剩下面如死灰的四王子等三個被團團圍住。聚集的人群在變亂初起時轟然炸開,又不敢跑遠,只得瑟縮成一堆堆地盡量靠邊上站,個個都驚恐欲絕地等待著。
“四王子,你就這點道行,太讓我失望了!我真的很希望這天下,還有人可以擊敗我,擊敗我的飛龍神兵!”
龍飛冷笑著,從高臺上一躍而下。
“我知道,你很不服氣。不錯,你們這些人在島上缺肉少酒,體力是大不如前。不過我們坐海船越洋而來,也顛簸了十數日,體力上只勉強占一點便宜。你肯定還想說,是因為沒有好兵器。哈哈,就算給了你,你又能怎么樣?為了讓你們這些囚胚廝鳥死得瞑目,云某空手來接招。誰能在我掌下逃出生天,將被奉為上賓,永離此島!”
“你奶奶個熊,要殺就殺,啰哩啰嗦哄鬼呀!”朱亥瞪著兩只血紅的怪眼吼道。
“哦,朱亥,你有軍中力士之稱。聽說在高麗之戰中,曾經連斃十將,砸斷敵旗,立下頭功。你過來試試,我的頭硬還是你的錘狠?云某如果使詐躲閃,就算不得好漢!”
“老子砸死你這狗娘養的!”
朱亥近一丈高的身軀,黑沉沉猶如鐵塔一般,聞言大怒,連人帶錘跳起來砸向龍飛。他存了必死之心,這一錘使盡全身力氣,根本沒有留下后手。使錘的人都下盤沉重,這一躍也并不高,但是威勢驚人,云飛身后的兵丁都感到了烈風撲面。
云飛冷笑抬起頭,瞇縫著眼,看那錘快到頭頂了,才猛一抬臂,使了個“只手擎天”,一掌拍去。只聽到“啪”一聲巨響,碎石亂濺,那柄碩大無比的石錘被震裂倒摜。朱亥倒摔出幾丈開外,口噴鮮血手腳抽搐,胸口癟進好大一塊,錘柄倒插進胸膛,眼見是不活了。
四下寂靜無聲,人人戰栗。海風嗚咽,如泣如訴。
“飛龍將軍神功蓋世,劉某平生僅見!”四王子身前黑瘦矮小的中年人抱拳長揖。
這一句話的確是出自內心,算不得馬屁。不光他沒有見過,在場絕大部分人連聽都沒有聽過這樣近乎神話的武功。
“哈哈哈,劉星,你也是成名的劍客,陪著四王爺在這個海島閑居,果然忠心耿耿。我這把寶劍名喚秋水,是皇上御賜,吹毛斷發,削鐵如泥。島上無劍,你就用它來和我過招吧。”
不待發令,合圍的兵丁聞言立刻閃開一個缺口。
云飛隨手一擲,秋水劍脫鞘而出,斜插在劉星的面前。
“好劍,果然是天下神兵。也只有這一柄劍,才配得上飛龍將軍的英明神武。”
劉星仔細撫摩著劍柄上的火焰云紋,屈指一彈,劍身微顫,劍嘯清越有如龍吟,裊裊不絕。
四王子的臉色越來越陰沉,劉星卻看也不看,徑直向前走出了三步,扭腕挽了一個劍花,說道:“將軍方才言稱,只要有人能從手下生還,將被奉為上賓,永離此島。”
“云某言出如箭,豈能收回。”云飛眉頭微皺,有一點不耐煩了。
“好,如果僥幸生還,劉星也不用被奉為上賓,任憑處置。只求將軍放過四王子,我等也將終身不離此島,再無叛亂之心。”
“哈哈哈,你想為四王爺保住一縷血脈,果然用心良苦。好,雖然你所托非人,卻也算得上忠臣良將,就依你。”
云飛大刺刺叉腿背手而立,靜等著劉星過來。
劉星卻沒有繼續前行,腳下擺了一個不丁不八的架勢,力摜劍身,在原地舞將開來。劍光越來越密,先是形成一道光幕,到后來已經看不見寶劍,只見到一個閃亮的光球將其層層密密地裹住。
四王子暗道慚愧,有這樣的高手在身邊竟然不知。其他人先是詫異,馬上就恍然大悟。原來劉星自知不是對手,先用話把云飛擠兌住,然后不求進攻,只求自保。只是這樣舞將下去,終有力竭之時。云飛如果等到他筋疲力盡再動手,結局只怕更加糟糕。
云飛卻是性子高傲之人,豈會靠討巧取勝。他慢慢地走到劉星面前,仔細盯著面前由劍光織成的光球,鼻子都快觸上去了,仿佛在照鏡子一般。
人群中傳出女孩子們驚恐的叫聲,龍飛偏過臉微微一笑,突然一伸手就向光球的中心掏去。他的動作也不甚快,眾人都清清楚楚看到手臂又縮回來,并沒有被絞斷。原來這光球雖然眩目,但在云飛這樣的絕世高手眼中,卻存在著不少一閃而逝的漏洞。
光球在一瞬間消失,劉星腳步踉蹌,繼續凌亂地舞了數下才停住,喉嚨“呵呵”作響,喉頭已被捏碎。他顫抖著身子單膝跪下,雙手過頭向云飛奉還了寶劍,又轉過身朝四王子磕了一個響頭,然后一縱而起,在幾個起落之后,好像一頭受傷的大鳥“撲通”扎入海水中。
云飛默默望著劉星墜落的身影,抱拳以致敬。回頭冷冷地一瞥四王子,喝道:“砍了!”
四王子渾身篩糠地叫喊,龍飛卻看也不看,聽也不聽,舉手示意,海船上又開始卸下一個個大木箱。
叛亂很快平息,四王子被斬首,由此引發了大清洗。凡還知情不報的,暗中支持的,均不得幸免。傷的、死的、活的,統統被砍下頭顱,尸體拋入大海。叛亂的只有六七十,死的人卻有一百多。那一天海水被染紅,引來瘋狂的鯊魚同海鳥。沙灘上濃烈腥臭的血腥氣味數十日不散,沙子被染黑,綠頭蒼蠅鋪天蓋地。而且在此后的大半年中,即使餓得不行,也沒有人去捕魚。
島上一下子少了一百多口人,沒有誰敢不服云飛的鐵血無情。但是島上的平靜生活,也從那一次起被打破。
島上原來囚禁的,不是公卿大臣,就是王侯名將,往往還攜帶了家眷仆傭。這些貴胄們,家被抄了,夾帶些許金銀珠寶在島上全無用處,只得慢慢遣散了仆傭。而那些仆傭下人,本是吃苦出身,在島上開荒種地,結網捕魚,倒也逍遙。有人向原來的主人家供應食物,有的干脆理也不理。主人家本來就不識勞作,又拉不下架子,這日子便過得越發艱難。
這倒罷了,島上雖然清苦卻平靜,可謂路不拾遺,頗具桃源古風。可是云飛自從叛亂之日起,再次押送到海島上的,開始混雜一批批汪洋大盜。這些盜匪初到島上時倒也小心謹慎,后來人聚多了,開始呼嘯山林,偷竊搶奪。殺人放火擄掠女子倒還不敢,因為那是死罪。云飛每一次巡島,也只懲戒了事,更助長了其囂張氣焰。
每三個月按人頭發放一次的糧食,雖然吃不飽,可就算是不耕作捕獵,也餓不死人。何況有的人家全是老人婦女孩童,食量小,再采摘一點果子補充,甚至會有結余,用以換取肉食。若是誰家有小孩子生下來,朝廷還進行豐厚的賞賜,惠及全島。
但那些汪洋大盜,個個都是大肚漢。三個月的糧食往往一個月就吃光,胡亂捕魚摘果苦捱半個月后,就再也熬不住,先是偷竊,后來明搶。到最后,如果有某位盜匪得了好東西,十之八九會引發混戰火拼。云飛對這種情況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巴不得他們死個干凈。只有禍害到好人家了,才施以鞭撻、斷手、斬首等嚴厲懲罰。
經過一場場火拼之后,島上的匪徒只剩下了最兇悍的一股,聚攏四、五十人,形成了一個獨立的村落。為頭的是江湖上的殺神——白起,武道巔峰高手。雖然他登島之前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但一段時日將養之后,又恢復了力氣,島上無人能敵。
以往在云飛巡查之后,島上至少會有兩個月的平靜時光。有細心人發現,盜匪行兇的時間逐步提前。到這一個月,云飛走了才十天,盜匪們便迫不及待躁動了,竟然逼迫島上的青壯勞力砍伐樹木,老人女子編織繩索。
這是要制造木排,公然逃跑!
島上沒有大樹,也缺乏工具,造不成船。且不說四海茫茫,木排要漂流多久,一陣浪涌就能打翻,至少在鯊魚眼中,那就是一坨坨漂浮在海面上的小鮮肉呀!
但這種九死一生的危險,對于那個噩夢一般的存在來說,不值一提。
為什么無人敢逃?是因為個個都知道,朝廷有蛟龍護島,離島必死!
四王子為什么要冒死奪船?是因為海船有法符照護,免受蛟龍襲擊。
那條蛟龍長逾三十丈,呵氣成云,頭生獨角。早在半年之前,島上的人遠遠望見過它與一條虎鯨巨怪廝斗,直殺得天昏海暗,日月無光。這樣驚駭的場景,在以往每個月的黃昏總要出現一兩回。還有一次,竟然從海底伸出長逾百丈的恐怖觸手,變成了三方混戰。雖然蛟龍從未靠近過海島三里之遙,也有半年時間沒有出現了,但島上水性最好的人也不敢離岸十丈。
所以說,盜匪們是準備豁出性命,孤注一擲!
在這種情況下,朝廷立下的規矩就再也沒有約束力了。
一旦木排造好,這幫窮兇極惡之輩保不準會血洗全島進行報復!
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個個都盼望云飛臨時巡查,早日登島。其形象也由原來的朝廷鷹犬,一躍成了無雙俊杰無敵英雄,聲譽之隆直追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島上男多女少,僧多粥少,年輕女子更少。匪徒以前不敢染指女人,這一回卻放出風,要搶島上最美麗的女子如歌做壓寨夫人。只是造木排的事情緊迫非常,又忌憚如歌的哥哥如風,還沒有下手。
月亮好像一輪銀盤,靜靜懸掛高天。
如歌抱膝坐在海邊的礁石上,癡癡地仰望。
潮濕的海風帶來絲絲寒意,海浪拍打在岸礁上,發出“隆隆”悶響,在黑暗中擴散出一道道隱約的白線。
“姐姐,你在想什么呀?”妹妹如畫伸出指頭,輕輕捅了一下她的腰。
如歌青絲垂肩,玉簪斜插,目如春波,似乎從遐想中被驚醒,白凈的臉蛋微微一紅,低頭寵溺地攏住了妹子窄窄的肩膀。
過往二十年的經歷似乎隔山隔海,總不清晰,仔細一回想便頭痛欲裂。對于娘親,對于哥哥,總缺乏深植于骨血的親近,好像理所當然。唯獨妹子朝夕相伴,天真爛漫,一想到將在孤島終老,便揪心地疼痛。
“姐姐在想,廣寒宮那么清冷,嫦娥多寂寞呀。妹妹,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他什么時候能來。”少女如畫羞澀地把頭埋進膝蓋,聲音細細。
“不準想他!他殺人不眨眼,要得到真心很難。何況他是朝廷的將軍,我們是罪囚,一輩子都別想離開這個小島,想他只會落得鏡花水月一場空。”
“我不管,我一想到他心里就高興。他對別人兇,肯定會對我好的,那天還對我笑了呢。上個月發東西,家里不是多領了兩袋大米,還送給我一面小銅鏡子。”
“那是天良未泯,不表示喜歡你。”
“我喜歡他就行呀,等長得像姐姐這樣漂亮時,他就會喜歡上我的。”
如歌沉默無語,撫摸著妹妹顫抖的瘦削脊背,幽幽地嘆了一口氣,目中飽含憂色。
如畫突然探出頭來,淚花盈盈,稚嫩的面孔呈現出決絕表情,哽咽道:
“云飛要不能及時趕到,我就再也不理他了。嗚……姐姐,我死也不讓你被搶走。你沒看到哥哥這幾天總不離家,把柴刀磨了又磨嗎?媽媽急得頭發全白了,張羅著給你許配人家呢!”
“別哭……乖!如果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人力不可以挽回,到時候你們誰都不準亂動。質本潔來還潔去,姐姐拼著碎了此身又如何?”
“姐姐,我聽到過你說夢話……你在等誰呢?”
“我的意中人是一位蓋世英雄,有一天會越千重山復涉萬重水絕,在一個萬眾矚目的時刻,來迎娶我,去過風一般自由的日子。”
他感覺到風刀霜劍嚴相逼嗎?
他聽得見柔腸寸斷的絕望吶喊嗎?
他就快要來了嗎?
她不知道。
也許在這一刻,他也象她一樣,正惘然仰望著天上孤獨的圓月。
我的意中人,你到底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