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走走停停,艱難地重新靠近了漩渦上沿。
大白約微等待了一會兒,咬緊鐵鏈斜切著水流方向躍出,簡直化身成了一條巨大飛魚。
滿江紅像一道電流迅疾無倫地繞行漩渦整整一圈多,斜往上奔去,最后拉出了一串殘影,恰好到了海船尾部。
一切均經過了精確計算與調整,時間剛剛好。大白依照他指令行事,配合得天衣無縫。
滿江紅雙掌拍出,按壓疾推,欲借這奔雷一般的沖勢將小船頂起。
咔嚓,砰……
木屑紛飛,浪花四濺。
堅硬厚實的船甲板頃刻間碎裂,尾舵崩斷,底艙被硬生生打穿……
小船如被一枚兩百斤的輕型魚雷擊中,船體猛地往上一聳脫離水面。與此同時大白縱身躍出,拽得船兒如同跨欄一般飛越過大漩渦的生死水線。
小滿哥從水墻翻滾而下一百多米才穩住,于各種嘈雜音浪中分辨出上面連續傳出“啪啪”悶響,知道大白同木船先后觸及海面了。
就這么成功越獄啦?
他還來不及高興,痛楚與眩暈突然襲來,仿佛被一支利箭洞穿腦海。
啊呀……
滿江紅強咽下半截驚呼,返身逆流而上。
小船晃晃悠悠,跟喝醉了酒似的。破爛的尾部高高翹起,居然又從水線之上探了出來,“噗通”一聲傾倒,一邊歪歪斜斜順漩渦飛旋,一邊急遽向坑底滑落。
滿江紅追上木船,一頭扎進海水。
只見大白翻著白眼,尾巴有氣無力地擺動,有點神智不清了,還死死咬定鐵鏈不松開。
方才從海底發出了一道凌厲的神識攻擊,差點把它的腦海劈成兩半。滿江紅的神魂烙印在外圍協助抵擋,也像紙糊的一般被輕松扎透。
這記神識攻擊之強悍,遠遠超越滿江紅遭遇過的所有高手,只比研究院上空神魔一般的恐怖黑云差一籌。
滿江紅將雙掌迅速按上大白頭顱,借助殘留的精神聯系,越過腦海直接對軀體發布指令。雖然可能會對大白造成些許傷害,但情況危急,船兒眼瞅著就要滑進海眼了,他實在顧不了這么多。
大白龐大的身軀一顫,笨拙地扭轉方向,順著水流斜往上游去。
滿江紅緊接著連續拍出兩記神魂烙印,修復其精神損傷,清醒其神智,又激發靈能輸送靈氣,驅散其肌肉的疲勞。
哥,我沒事……大白翻著小白眼,有氣無力地哼哼。靠,海底那個老雜毛太厲害,我打不過。小灰小黑一起來,也打不過……
先別想太多,把船穩住。滿江紅安慰地撫摸一下大白頭顱,手足并用,順著鐵鏈攀爬上去。
風雨雷電在這一會兒工夫竟然奇跡般消失了,唯有天空的烏云還沒有消散,深沉如墨。
木船尾部稀爛,底艙被毀掉盡一半。不過這艘船制造得嚴絲合縫,設計頗為精巧,底艙分隔成一格一格,壞掉小半截后剩余的部分卻沒有進水,沒有沉沒危險。
大白拖拽著尾部下沉的小船隨波逐流,距離漩渦上沿水線僅僅十幾米時停止游弋,仿佛上面罩著一圈高壓電網。
滿江紅不敢叫它繼續前進了,再招來一次神識攻擊的話,恐怕大白鯊會變成大白癡。
花戎、追命、如歌、柳菲絮受到驚嚇,卻沒啥損傷。滿江紅隔著艙門告訴他們遇到了漩渦,麻煩并不大,重申誰都不可以出來。見他語氣嚴厲,如歌立刻停止了追問根由。聰明的女人知道該在什么時候閉嘴。
某人面皮鐵青,像一只大馬猴悶悶蹲在船頭,呆呆看著小小破船貼著水墻滴溜溜旋轉。
一圈一圈的波紋蕩漾,仿佛老樹的年輪延伸著,永無盡頭。黑洞洞的海眼張開血盆大口,等待吞噬。
他突然蹦起來,指天破口大罵:
“無上你這個老王八蛋,老子操你一十八代祖宗,沒事你養什么虺呀!”
“王八蛋,殺千刀,做事管頭不管尾,活該被你叔叔追殺,殺得好。你個蠢家伙,豬腦殼,老子剁吧剁吧了喂狗,一耳巴扇到壁上去……”
小滿哥又氣又急,罵到后面完全是一串兒童不宜的湘北土話。
綠萼飄浮在空中,忽前忽后,忽左忽右,頗覺有趣,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滿江紅白了她一眼,悻悻收聲。
女人的心思還真奇妙,都啥時候了,她還笑得出。
“你笑什么?”
“嘻嘻……姐姐說,如果喜歡一個人,他做什么你都會覺得可愛。你現在這個樣子氣急敗壞的,好看,好玩,可愛極了,嘻……”
某人大窘,無語凝噎。
他在船頭咒天罵地,船艙里兩位美女莫名其妙,花戎同追命卻聽得心里一沉。無上真人是南海開派祖師,他們是知道的。南海派馴養了蛟龍,也聽聞過。如果這艘海船被呼風喚雨的蛟龍攔截,誰又可以抵擋?
“江哥兒,外面發生什么啦,讓哥哥出來瞧瞧?”
花戎扒在門縫里大喊,沒敢貿然拔下門拴。見他如此,追命便不聲不響地跟在了身后。
“戎哥,不要出來……碰到一點小麻煩,沒事的。千萬別開門……”
滿江紅悶聲悶氣一口回絕花戎,扭頭望向黑乎乎的海眼,牙齒咬得咯咯響。
綠萼繼續圍繞著他旋轉飛舞,說道:
“其實呀,大白第一次跳出漩渦時浪頭拍下,海水閃過了法力波動,我就知道是那條虺在搞鬼。上古遺種最記仇了,這回找到我們,肯定不死不休。現在它覺醒血脈,開啟了天賦,能夠施展出法術。我同姐姐加起來,再加上一個你,都會打不過的。”
“那你還笑?”
“干嘛不能笑?它就算要吃我,也得呆會兒。現在我們不都好好活著嗎?”
滿江紅怔怔瞧著她嬌俏的面容,心道,你是真沒心沒肺呢,還是大徹大悟?這種話只有佛陀才講得出,試問天下有幾人能在死亡面前保持平常心?
他沉思了一會兒,伸手解下掛在脖子上的雷心木,說道:“綠萼,天上沒有雷電了,你快躲進去。等下子我把它丟得遠遠的,你呆在外面等好消息。”
“不。”
綠萼慌忙退后幾步,好像他手中抓著一個收妖法寶,道:
“雷心木入水即沉,我可沒本事讓它浮起,你丟出去了也會被漩渦吸回。既然這條虺千里迢迢追到,就不會讓任何人逃走。其實以它的神通分分鐘可以滅了我們,煞費苦心搞出一個大漩渦陷阱,是在玩貓捉老鼠的游戲呢。它不會讓我們輕易死的,我們掙扎得越久越厲害它越高興,最后再慢慢地收拾。”
滿江紅無言以對,默默把雷心木懸掛回胸前,連腸子都悔青了。
十幾天前在羅浮島遇到這條虺酣睡,遠沒有眼下強大。估計在南海派不計成本投放靈藥的情況下,這條兇物舊傷痊愈,幸運地開啟了天賦血脈,境界登上一個新臺階,離化龍都不太遙遠了。當時沒有冒險屠龍,現在拿什么和它斗?自己還曾經幻想過收服它作一臂之力,實在天真可笑。
此前妖龍并不知道自己同綠萼隱身玉笥島,進階后迫切需要吸納海量靈氣。羅浮島雖然靈氣濃郁,卻未必滿足使用。它的第一個目標必然是海底的紫府古洞,第二個目標肯定是。剛巧在趕往紫府的路上撞到了這一行人離島,于是中途截殺。
月亮粑粑的,運氣實在不太好!
盡管天地元氣匱乏,這條兇物沒有吸納到足夠的靈氣穩固境界,也不是自己對付得了。震天弓一縷殘魂可以用氣勢震懾羅浮島,硬碰硬直接對上它恐怕夠嗆。甭提空心大老倌長眠不醒,就算一激靈醒轉了,有弓無箭也白搭。當初瓊華、綠萼姐妹花兩年時間才打磨出一支神魂箭,還是沒能把它滅殺。
錢塘君、娥皇、女英三柄,殺人可以,屠龍恐怕不夠瞧。這兇物尤擅神識攻擊,精神力量異常強大,恐怕飛劍一離手就會被收走。嗯,遠攻不行,貼身肉搏還存在渺茫機會。將靈能灌注于“錢塘君”成為一柄削鐵如泥的神兵后,不信扎不穿它的鱗甲。況且,眼珠子總不至于刀槍不入吧,剜了龍眼再說。只要它分出精力同自己纏斗,大白就可以拽著木船逃生。
阿彌陀佛,太上老君保佑!希望這條兇物除了興風作浪外不會其它法術,否則像沖霄子那樣搞出無窮無盡的青蓮花把人禁錮,小爺真的只能抱起石頭去打天了!
滿江紅思量清楚之后,從腰間抽出一個灰褐色小巧“布包”,以大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拈出“錢塘君”握在掌中,灌注靈能。小小的飛劍瞬間明亮起來,晶光奪目。
盡管面臨如此兇險局面,小滿哥依然不慌張。因為到目前為止,他始終沒有產生命懸一線的警兆,總感覺存在著某種破局可能。
綠萼不言不語,歪著腦瓜瞅著他,眼角眉梢飽含笑意,似乎怎么看怎么好看,怎么看也看不夠。
滿江紅不理她,跑到損毀大半的船尾,抓住殘缺的木板慢慢浸入水中,然后猛地一推,撒手。
他同小船的距離被迅速拉開,開始像先前那般踩水,在波浪上奔跑起來。
綠萼如影隨形,緊緊跟隨。她知道攔他不住,干脆不攔了。
上一回滿江紅踏波奔跑,是順著水流斜往上行。這一次卻斜往下去,直奔海眼。
這個直徑兩公里的漩渦,從外向內至半徑九百米處時,水位平滑下降呈現出連續舒緩的階梯狀。然而到最后一百米陡然墜落,好像垂直出現了一個突然收束的喇叭口。
滿江紅越跑越快,到最后一百米時猛地躍入空中,頭下腳上往喇叭口墜落。胳膊伸得筆直的右手上,“錢塘君”寒光閃爍。
他不但利用水流加速,還利用自由落體加速。妖龍正在海平面下兩公里處慢悠悠上浮,這么一段長距離的高空奔襲,足可以讓任何人變成一顆威力巨大的人肉炮彈,洞穿金石。
綠萼的幻影在此刻消失,滿江紅身前出現了一朵鮮艷的鳳凰花。花瓣微張,花蕾羞怯地閉合,隨他一同急速墜落。
“你干嘛?”勁風激蕩,長發飛揚,他皺起了眉頭,責怪道:“你現在沒有本體,擋在前面不起作用的。”
“我知道我很沒用呀,可是擋在你前面,至少能夠緩沖一下妖龍的神識攻擊。休想避開我,你到哪里,我就在哪里,嘻嘻……”
“快躲進雷心木!”他大叫著,伸左手去抓她,卻毫無阻礙地穿過了嬌嫩的花瓣。
“快走呀!”他怒吼起來。
她不作聲,倔強地擋在他身前墜往地心。花蕾愈發鮮艷,微微外張,暗吐芬芳,似乎有萬千叮嚀,卻欲語還休。
滿江紅開啟天目,看到下方黑黜黜的海眼深處有龐大蛇軀扭動,其上方卻有一點白芒在急遽擴大。耳中嘯鳴越來越尖利,不是風聲。
一道水柱沖天而起,把二人反送入了幾百米高空。
天下至柔莫過于水,在高速噴濺狀態下卻比槍彈還厲害。滿江紅軀體之強悍已達人間極致,也感覺到渾身火辣辣痛。
鳳凰花安然無恙。
她本是神魂狀態,不在乎物理攻擊。
烏云散盡,月華如水,星河遙遠。
漩渦外圍水域反常地隆起形成巨大水丘,仿佛陰森森的墳墓。
滿江紅在空中盤旋飛下,見到海眼中的噴泉回落,又出現了新變化,驚得幾乎魂飛魄散,急忙劃動胳膊扭轉身軀斜斜地落在海船上。盡管運用巧勁化解沖擊,還是令船頭猛地一沉。大白從水中探出腦袋呆滯地望了一眼,又一頭扎了下去拽緊鐵鏈,把小船維持在漩渦上沿不進不退。
綠茵茵霧氣從海眼喇叭口洶涌而出,貼著傾斜的水墻一圈圈向上擴散,攀援彌漫。
妖氣!
之前妖龍為了引誘他們進入陷阱,刻意收斂了氣息,此刻再無保留。
滿江紅萬邪辟易,綠萼又是神魂狀態,對此無所謂。然而,木船里的幾個人連同大白恐怕抵擋不住,嗅之即倒。
他明白了這條虺的險惡用心。
它是要自己眼睜睜看著花戎、追命、如歌、柳菲絮、大白在面前一個個死亡。
該當如何?
該當如何?
該當如何?
滿江紅的腦袋“嗡”地一下,五內俱焚,睚眥欲裂,一步跨到船頭正欲跳下。
身前的鳳凰花突然消失,綠萼俏麗婀娜的身影重新出現,伸出手掌作出阻擋姿勢。
“別攔我。”他吼道。
綠萼巧笑倩兮,美目顧兮,卻不說話,只是伸出蔥尖兒般的食指點了點他,又點了點自己,然后把右掌按在了心房處。
她微笑著,倒飛而去。
滿江紅一怔。
你要干嘛?
你,我,心,什么意思?這個時候還打啞謎,煩不煩!
綠萼笑意盈盈,嘴角微勾,靜靜地望著他,盈盈眼波流露出萬般不舍,最終卻轉化成了一抹絕然與堅毅。
她緩緩倒飛,速度越來越快,姿態極其從容,似乎早就想好了萬千變化諸般因果。
只經過了數次呼吸,綠萼便飄浮到海眼的正上方,身影迅速淡化。
一株亭亭玉立的鳳凰木浮現虛空。
繁花綻放,仿佛懸掛一川火紅流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