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樹浮現虛空,從海眼喇叭口奔涌而出的慘綠霧氣明顯為之一滯,過了數秒后繼續沿著水墻往上方擴散,其狀漫不在乎,其勢洶洶惡霸。
木者,萬物之始生。
其形可揉曲直,其態務好華美。雖弱質芊芊,芬芳艷麗,然舉火可焚天。
一瞬間,鳳凰樹從內到外迸發出耀眼紅光,燃燒起熊熊大火。沒有濃濃的黑色煙柱產生,只有清脆空靈的吟唱傳出。
綠萼,想干什么?
這一切發生的速度太快,滿江紅根本沒反應過來。
不對頭呀!
盡管他對草木精靈及法術修行一知半解,卻知道在陰陽五行金木水火土中,唯一具備蓬勃生命力的只有“木”。草木一旦燃燒成灰,就意味著能量釋放干凈,生命走到盡頭。
“是誰在擾老夫清夢?”
“哎呀,我靠!糟糕,完蛋了……”
另外一道惶急的聲音在滿江紅腦海里面響起。
伴隨轟隆一聲巨響,眼前的海水、月光、火樹統統消失,他的意識被強行拽入了自己識海。
眼前依舊白云繚繞,老震齜牙咧嘴站立在面前,高冠斜戴,漢服皺巴巴起卷,瘦高的身子正在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拉長。
“你來得正好,快叫綠萼停下。”
少年郎一把抓住對方胳膊。
“我停不住她,更停不住自己!”
“什么意思?”
滿江紅一把推開對方,蹬蹬蹬連退幾步,心里泛起了不祥預感。
“這丫頭啟動了咒語,我控制不住自己,馬上就要化身為震天弓了。她在燃燒神魂,準備化身為箭,滅殺那條虺。”
“那之后呢?”少年呆呆地問。
“之后個屁,沒有之后了……之后她神魂俱滅,連六道輪回都進不了。”
嗡,少年郎的思維一片空白,明白過來后吼叫道:
“那你還不快停下?”
滿江紅急忙朝前奔去,老人卻疾往后退,身子繼續拉長,漸漸呈現出一張弓的模樣。
“我停不下,她啟動了咒語……主人遺令,無法抗拒……草木精靈的生命力很頑強。她燃燒神魂之后,本體還呆在鷹嘴崖底下的。有瓊華悉心照料,枯萎幾百年后可能發新芽。”
“你個老王八蛋,快點停下……我不要這樣……就算她的本體再次生出靈智,也不是現在的她了。”
“你個小王八羔子,不這樣,大伙統統完蛋。咒語啟動,我拖延了足足一秒鐘拽你進來,就是想告訴,這是她用性命爭取到的唯一求生機會,別浪費了。等我化身為弓出去后,那條虺會立刻警覺應戰,暫時顧不上你們。你就同大白拽著船,趕快跳出漩渦離開這里。若是等我一箭射出,虺重創之后法力潰散,維持不住大漩渦,海水會塌陷下去把船卷進海底。你就算避開了垂死掙扎的蛟龍之口,他們幾個也會被絞成肉泥。”
“不要廢話,趕快抽取我的神魂做箭……要不然,大家誰也別想去天界!”
“不可以,來不及,也做不到……咒語一旦啟動,我只能按照綠萼的意愿行事。如果再不現身出去的話,一旦那條虺先發制人把她的神魂擊潰,就萬事皆休了……你要想她復活,只能夠去往天界,成為大羅金仙。”
一樹紅花,火焰跳躍。
像純潔熱烈的少女拋卻羞澀,向心上的人兒縱聲高歌道離別,縱情舞蹈訴離殤。
純潔,熱烈,明艷。
那一方空間除了愛情,除了光明,除了美麗,再無它物。
那一幕,無可比擬。
古往今來,黯然者,唯別而已。
她卻偏不做那傷心哭泣人,只愿最后一刻在他眼中,留下最好的自己。
烈火焚身,不發一言,做一個娟娟靜女。
枝葉燃燒,樹干燃燒,根梗燃燒,就連花朵也開始燃燒,不吝嗇一絲光和熱。
而那些嬌艷的花兒,漸漸化作灰燼,一朵朵從枝頭墜落。
仿佛滿天的星辰,漸漸黯淡,悄悄滑落。
在明亮的光線與澎湃的熱力攀升到最高點的一剎那,群星熄滅天幕,火樹紅花遽然消逝,一支金光閃閃的長箭浮現虛空,搭在一張黝黑古樸的大弓之上。
淡青色如一泓秋水的弓弦一抖,一箭如電,劈開鴻蒙。
清冷的月光下,一艘殘破的小帆船在大海上緩慢飄蕩。
花戎、追命、如歌、柳菲絮四個忙忙碌碌,或在客艙舀水,或用木條加固受損地方,或在廚房搶救糧食淡水,盡量降低聲響,小心翼翼地避開船尾。
他們只聽聞遭遇了大風暴,后來又碰到大漩渦。這艘船天旋地轉,萬幸沒有顛簸散架。
但所有人心里都倍兒清楚,一定發生了大事!
滿江紅縮在殘破的尾艙,誰也不見。
就連如歌大起膽子啰嗦了幾句,他也只機械地把她推回,不吐露一個字。
他的目光,一片虛無。
他的身體近在咫尺,靈魂卻好像在另外一度空間流浪。
拉船的大白鯊怏怏沉在水里,不再用力。
小船上彌漫著一股深切的哀傷,毫無劫后余生之喜悅,隨波逐流。
追命發現,當初感應到看不見摸不著的神秘存在,已經消失了。
他很想知道為什么,很想知道那個無形的“人”會不會再來,卻不敢詢問滿江紅。
黑暗中,滿江紅盤坐在破了一個大洞的尾艙,手中握定雷心木。
他維持這個姿勢已經很久很久了,泥塑一般。
有人一朝悟道,有人一夜白頭。
他一夜間明白了許多。
那個人以前就住在雷心木里,他因為天天看得見,所以后來視而不見。那個人總是在最需要的時候出現,他無時無刻感覺到她的存在,所以后來忘記了她的存在。
那個人天真無邪,歡快又活潑。因為他而藏身在一截木頭里,好不容易出來又屢遭呵斥,一定很郁悶的,可她從來不說。
甚至,那個人在風暴前夕無理取鬧,極度煩躁,也一定是超前感應到了什么,比方說危險的降臨,比方說生命的終結。
而他,始終沒有安慰她。
他理清脈絡,搞懂了今夜妖龍弄出一個大漩渦陷阱,并非僅僅玩貓捉老鼠的游戲。它可以分分鐘滅了海船上的人,卻未必能夠同時滅了他和她。從海底發出的神識攻擊雖然凌厲,但距離遙遠降低了威力,他和她完全抵擋得住。而一旦靠近,他和她都感應得到。
她是神魂狀態,是可以飛的,是可以逃離的。
真正陷入滅頂之災的,只是他和船上人。
不是她。
利用漩渦困住小船,就困住了他。困住他,就困住了她。
他不知道,在毅然燃燒神魂化身為箭的時刻,她在想些什么。
卻終于明白,為什么她萬語千言只化作了一個手勢。
她曾經俏皮的說過:“……在外面我還是會給你留點面子的,男子漢大丈夫嘛。以后有外人在,我會規規矩矩尊稱,您……”
她一直沒有機會規規矩矩尊稱他為“您”,因為那些外人都是凡人,看不見她。
拆開那個字,即,你在我心上。
她早就告訴他了,他卻一直不曉得。
還嫌她阻擋自己下水,只打手勢不作聲,煩!
他想了很多很多,很久很久。
肝腸寸斷,百轉千回。
到了最后,意識混沌,腦海里面只轟隆隆回響著老震的一句話。
“要想她復活,只能夠去往天界,成為大羅金仙。”
以前是老震軟硬兼施逼著他去,現在,粉骨碎身他也要去。
誰擋也不行。
他一定要成為大羅金仙。
他一定要救活她。
哇,一口鮮血從船尾噴出,染紅了海面。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