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里的天氣,若是按時令說已經入了秋,但是在津門地面,就算沒有秋老虎,這時候也是正熱的時候。新農鎮,操場上,炮營的人馬剛剛完成拼刺訓練,累的七歪八倒,全都找陰涼的地方坐下。火頭軍推著白瓷罐,里面放的是不涼不熱的綠豆湯,白糖放的甜而不膩,正是消暑佳品。
到了炮長這一級別,除了綠豆湯,還有白糖水,若是喜歡喝茶的,就有高碎。要是做到了哨官,便有足夠的尼德蘭水這等泰西飲料供應。用著泰西大炮,喝著泰西的飲料,這樣的日子若是再不賣命,那還有人心么?
整個武衛后軍萬把弟兄,雖然糧豐餉足,可是要說這等享受,除了炮營之外,卻也再沒有其他人。七天一頓葷腥,十五天一次大餅燉肉,這是神仙都不敢想的日子。
固然炮隊重要,但是這種照拂卻是所有特種兵都沒享受到的,哪怕是騎營的待遇,也遠遜于炮營。乃至有的騎營或是輜重營的人,已經想著托關系調動到炮營來。
有了遠勝同僚的福利,足額的軍餉,不管是練兵官的皮鞭棒子,還是那些廢物之類的稱呼,大家也就沒了怨言。尤其隨著訓練的進行,這些新兵也漸漸明白,在冷言冷語之后,教授的是戰場上殺敵保命的要領。雖然平時多流汗,戰時《長《風《文《學,ww≤w.cf∞wx.ne£t少流血這句話沒有傳開,但是其意,大家心里就都有了數。
自趙冠侯回津之后,訓練強度日益加強,負重、長跑,隊列、體能,訓練科目多,要求也高,但是士兵們的熱情不減,部隊的素質在明顯提升。按照那位普國通殷盛的判斷,現在的炮營兩隊,大概可以抵洋兵炮隊一連。而在過去,大金炮隊五隊,也未必抵的上洋兵一連,趙冠侯的練兵成績,堪稱右軍之冠。
炮營的這些福利一方面是上層的照拂,另一方面,就是趙冠侯從簡森夫人那里拉來了贊助。簡森以自己的簡森洋行名義捐獻了一筆款,專門用于炮營士兵福利,確保他們有各種飲品和肉食。
時間一長,自家管帶與這西洋美寡婦之間有些不清不楚的消息也就流傳出來,士兵們對此倒是沒什么鄙視,反倒是羨慕的情緒居多。還有人嘀咕著自家長官為了炮營弟兄舍身,確是三軍表率。
原本韓榮讓趙冠侯的炮營擁有這么大編制,是惦記著等到他把架子搭好以后,從中抽血,填充自己的武衛中軍。但是武衛中軍一時之間并沒有成型,只是停留在紙面上,連步兵都沒招起來,特種兵配備就談不到。再者趙冠侯這次進京辦洋務有功,順帶還差點擠掉張陰恒,實在是名聲太響,搞的韓榮也就不好再抽他的炮隊。
事實上,除了他以外,惦記炮隊的人還有不少。武衛前軍程功亭的本職為直隸提督,本身又缺炮,就連購買的一批挽馬馱馬,都被趙冠侯截和,是以一直想把他的炮營抽調出一部分到武衛前軍。
武衛后軍董五星部,本就是亂民流匪招安而成軍,部隊戰斗力雖然剽悍,但是裝備奇劣,本部只有土炮沒有洋炮。對于這支炮隊更是垂涎,已經向韓榮提出要人要炮的要求。
趙冠侯這邊聽到消息后,帶著幾個帳房連夜造了若干帳本出來,上面記載著炮營目前積欠虧空若干,隨后將之一攤。大有誰要是想從炮營抽血,就得先替炮營填補虧空的架式,簡森夫人又通過洋人的勢力略一施壓,此議也就作罷。只是炮營與武衛前、后兩軍之間的嫌隙,卻也就此產生。
營房里,炮營軍官一個時辰的數學教授剛剛結束,士兵送著冰鎮荷蘭水進來,與長官們消暑。商全邊喝著荷蘭水邊道:
“我以前在普魯士學炮操時,他們那里,也是這樣。炮隊軍官,都要學數學,根據射表計算火炮角度和藥量。只是我大金的兵,向來輕視此道,回國之后,此議不興,不想管帶好象也在普魯士學習過,又把這方法復興起來。炮營的人都會計算,發炮之時,準頭就好,炮彈長了眼睛,看敵人向哪里藏。”
隊官張懷之卻笑了笑“咱們的炮沒用過,好不好用,總要上戰場才知道。但是趙管帶的炮,卻一定好使。你們想啊,他要不是炮術精良,怎么把那洋寡婦伺候的舒坦,要錢給錢,要物給物。這可是真正的炮術,靠這炮術才能揚我國威,一雪前恥啊。”
幾名軍官哈哈大笑起來,眼睛則溜向了另一邊待客室方向,腦海里幻想著各種場景,心里羨慕、嫉妒的情緒都有。
軍營里原本禁止女子,但是簡森夫人身為洋使,又是路款使用的監督大員,不在禁令之內。就連韓榮對她都客氣幾分,何況小小的炮營,自是想來就來,不受阻礙。此時的簡森夫人面色緋紅,體軟若酥,并沒有往日里女強人風范,將衣裙整理了一番,見趙冠侯已經穿戴整齊,抱怨著
“為什么每次都是選在你的軍營里,還都是在桌子上。我投資了這么多,你們就不能買一張床么?”
“那太露骨了,看破別說破么。我也說了,你在租界里等我就好,我一有時間就會去,這樣影響不好。”
“讓影響見鬼去吧!誰敢對我們的行為有意見,我就中斷貸款!你們的大皇帝現在要搞新法,到處都需要錢,除了原有的路款之外,又向我們提出借貸,而能否借貸成功的關鍵人物……是我。”
簡森得意的揚起頭,她最近往返于京津兩地,奔波于借貸事宜,總辦事務衙門也長來長往,也就越發的驕傲起來。只是隨即,她又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婦人似的,抬腿輕輕的踢著趙冠侯的腿
“你不守信用。答應過我,一定要經常來看我的,可是你從京城回來以后,一直陪著你的老婆,卻很少來陪我。而我,卻在幫你談生意。地雷現在賣了很多,包括租界還有山東那邊,都有人買進了大批地雷,我想軍火生意,或許也可以考慮做一下了。”
“買地雷?租界買這個做什么。”
“防范你們國家的亂民。那些拳匪襲擊教堂,攻擊神的仆人,同時也對我們商人進行冒犯。這些地雷對付暴民很有效,所以我們的生意很好。”
趙冠侯點點頭“生意很好就好,我所得的傭金,你幫我存在華比銀行,拿出其中的一半兌換阿爾比昂鎊。另一半就存現銀吧。”
簡森夫人一愣“非常好,你終于想通了,愿意把財產存到我的銀行里。我保證,你的錢絕對安全。”
“我的錢就是你的錢,你的錢……還是你的錢,我當然放心。我現在擔心的是,大金的錢莊。過幾天,我會把我所有的錢都提出來,交給你換鎊存現銀,我信的著你。還有,我托你的事辦的怎么樣了?”
簡森夫人一笑“由我出面,不會辦不成。在山東,我替你存了兩百發榴霰彈,現在,我要傭金……”
趙冠侯一聳肩膀,吃人嘴短,拿人手軟,自己向簡森夫人要了贊助,又讓她幫自己購買了威力巨大的榴霰彈,其他方面,就得聽她吩咐。好在這種傭金,他愿意多付幾次,自己也不覺得吃虧。兩人又在一起膩了一陣,他才問道:
“除了鬧拳民的事不提,京城里情形怎么樣,現在地方的局勢感覺很混亂,每天都有電旨發下來,搞的我們暈頭轉向的。剛開始的時候,還要當一回事,現在……已經沒人在乎了,實在也在乎不過來。好在,我們軍隊里,受的影響,暫時還不大,除了厘金方面。”
那份定國是詔的上諭發布之后,上諭頻發,電旨不斷,整個大金,在趙冠侯看來,就進入了一個混亂且浮躁的狀態之中。不到三個月的時間,有關行新法的電旨上諭,已經發了幾十道。
其內容從經濟到制度復又涉及軍事、政治、官制,包羅萬象,上至京城,下至地方,無所不涉,其正確與否,是否合適,不問可知。京城里,裁撤通政司、詹事府等六處衙門,京城之內,無罪而失官者,幾過萬人。而于地方,湖北、廣東、云南三處督撫同城之地巡撫裁撤,漕運督署撤消,部分無鹽場之鹽道,也被撤消。
與軍隊直接產生關系的,一是裁撤綠營,大辦團練,另一條,就是停收厘金。自洪楊亂起,朝廷募兵團練,所費錢財皆賴厘金。當年章少荃正是靠著厘金收入,可以購買洋械,聘用洋員,才有后來淮軍赫赫戰功。及至興辦北洋水師,編練新軍上,厘金就更是重要來源,津門為商賈稠密之所,靠厘金收入,就可養以重兵。一旦厘金盡廢,則武衛軍的軍餉都大成問題。
不過這些制度雖然有上諭明發,地方上的態度,卻還是持保守觀望,津門的厘金依舊照收,若是有人以上諭相抗,自有鐵拳大棒,向其解釋一番上諭是上諭,事實是事實的道理。可是這種土辦法能維持多久,這些當兵的人心里也都沒數,趙冠侯則聯想著自己在京中的所見所聞,總覺得這么個搞法,似乎不怎么妙。
簡森夫人道:“你們的大皇帝,是一個充滿熱情、理想和進取精神的年輕人,他的很多想法都很好,在我們看來,他比你們的老佛爺更為開放,也更友好……”
“你這么說我要吃醋了。”趙冠侯把臉一板“你難道不知道,我們金國男人很小氣,不允許自己的女人夸獎其他男人么?”
聽到他這句自己的女人,簡森微笑著在他臉上一親“親愛的,你真是很會討我喜歡,知道我喜歡聽你這句話。好吧,我是說,他是一個很符合我們利益的皇帝,但是……他不符合你們的利益。他手下缺乏優秀的幕僚,而他自己,則是一個任性的孩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從來沒有考慮過后果。連他的師傅,不是也被驅逐了么?”
變法初期,群情激昂之時,帝師翁放天忽然獲罪,被開缺回籍,這算是給變法帶來了一絲極不協調的雜音。尤其大金素重師徒道統,師徒如父子,以徒驅師,如同以子逐父,名聲上,總是有妨礙。
名義上,固然是有人參劾他與張陰恒在交涉阿爾比昂與普魯士借洋債中,得賄二百六十萬。但是另一方張陰恒尤在,翁放天卻被逐,這怎么看,也是厚此薄彼。再聯系到之前天子與師傅已經幾次爭吵,以徒驅師之說,也就更為人所接受。
簡森回憶著京城的情景“很多人失去了他們的職位,而得不到新的安置,這對他們不公平。畢竟,他們只是按照你們的規則做事,無緣無故就失去了職位,肯定很不高興。另外不高興的就是女真人,大皇帝要停掉他們的旗餉,讓他們自己去謀生路,而這些人已經被養了幾百年,現在說放棄他們,他們肯定是要發火。”
“還有讀書人,從小就學八股,現在告訴他們不考了,要考別的,又不給他們一個時間做緩沖,他們能高興才怪。”趙冠侯搖著頭“女真人不滿意、大臣不滿意、地方督撫不滿意、讀書人不滿意,就連那些廟產變成學堂的和尚道士也不滿意,我是真想不到,這新政到底是為了讓誰滿意的。”
“維新派內部,也在爭權。那位康祖詒先生一直以天子心腹自居,可他事實上只見過天子一面。他的官職只有六品,不能得到召見,這是個無法逾越的障礙。據我所知,他在向天子建議,設立制度局,由他來擔任負責人,這樣,就可以繞開規矩,也可以繞開那些大員,親自跟天子去談了。”
簡森笑著說道:“雖然這些制度看上去有些可笑,但是對我來說,這樣的金國才是最好的。你們需要我們,離不開我們,我們才能控制這個國家。就像我離不開你,所以你就控制了我一樣……”
眼看兩人又要纏在一處,這間會客室的門,忽然被人敲響了,簡森夫人臉一沉“我記得我說過,我不希望被任何人打擾!看來,有人應該學會遵守規矩!”她邊說邊跳到地上,三兩步來到門前,隨后就看到了那個男生女相的唐天喜。
如果對上別人,她的怒火肯定會直接噴發出去,但是唐天喜是袁慰亭愛將,簡森夫人對其也要客氣幾分,只好見了個禮“唐天喜先生,請問有何貴干?”
唐天喜向房里看了看,提鼻子一聞,便知道兩人方才在做什么,臉上則不動聲色“袁大人有令,要趙大人去見。這是很急的公事,實在對不住。”
“很急?抱歉,我想知道,這到底有多急,我和你們的趙大人之間,也有很急的事情要談。這涉及到一筆數目很大的貸款……”
趙冠侯捏了捏她的手“我想,大人找我一定是有急事,咱們貸款的事,改日再說。”
簡森無奈的退了出去,唐天喜則朝趙冠侯挑了挑拇指,趙冠侯將一張銀票遞過去,然后問道:“唐老兄,麻煩您給個話,大人這邊是有什么事?”
“別擔心,不是壞事,是帶你去演天河配,不是讓你去演殺四門。”唐天喜說了句俏皮話,等看到銀票上的數字,才又透露了一個消息:天佑帝有電諭:“命直隸總督韓榮,傳知按察使袁慰亭來京陛見。”
趙冠侯這時便也明白過來,多半是袁慰亭對進京之事心存疑慮,生怕有什么危險,要自己這個子龍,隨行保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