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新農發往京城馬家堡車站的火車,只掛了一節車廂,自是袁慰亭的專列。袁慰亭帶的隨員極少,馬弁材官數人,親信唐天喜也留在營房里不曾帶出,跟隨他出行的親信,就只有一個趙冠侯。
這花車裝飾的極為豪華,西洋沙發明亮的玻璃窗,上面還有吊燈,比起富豪之家的裝飾尤有過之,當真是個極享受的物件。趙冠侯絞了熱手巾過來,給袁慰亭擦臉,袁慰亭用手一指對面“坐下吧,坐著好說話。這車到站還得有一會,正好有些話要說。這次讓你跟我進京,是仲帥的意思,用意,你該很明白吧?”
“這倒是很明白,離間計而已。我的炮營太大了,仲帥不放心,希望我和姐夫離心離德,他便好鉗制。”
“不,這不是鉗制你,而是鉗制我。你的一個炮營,差不多能頂我手下一個翼。仲帥,這是對我不大放心了。從新農到馬家堡,沿途駐扎的是程功亭的武衛前軍,董五星的后軍,也要進京護駕。那群土匪都可以進京,偏不讓我的右軍進京,這不就是防著我真的是新黨,與仲帥為難么?讓你跟著我,就是當個耳目,看看我跟什么人見面,又在想一些什么,我……很難啊。”
袁慰亭嘆了一口氣,顯出幾分疲憊之態,在政壇上沉浮多年,走鋼絲的時候⑧長⑧風⑧文⑧學,ww◇w.c≧fwx.n☆et多了,只有這一次,他覺得這鋼絲有點難走,不知該何去何從了。新黨里,徐仁壽來過幾次新農,話里話外的意思,便是要他表態支持皇帝,確保武衛右軍為天子所掌握,不聽令于他人。
徐仁壽為翰林院侍讀學士,戶部堂官徐致靜之子,乃是當今天下四大公子之一。與陳三立、譚壯飛、陶菊存其名,亦是維新變法中,開路先鋒一等的人物。他的接觸,自然就代表了新黨的態度。
天下之兵,皆是天子的部下,何必特意說明?反而是因為特意說明,才讓人覺得這里面有些不尋常。隔過韓榮,單獨找他,更說明一點,就是這話的意思,就是朝著韓榮而去,天子是想要架空韓榮,來抓軍權。
韓榮素來只知有母,不知有子,加之蓮花六郎的傳聞,為天子所惡,有此行事倒也不算出奇。他表面上自然不能對袁慰亭與徐仁壽的接觸說什么,但是心里不能不防,不論是安排趙冠侯同行,還是調動前后兩軍沿京駐防,都表示出對袁的不信任,同時,也不能不讓人心中生出一絲疑慮。這看似尋常的拱衛京畿背后,是否又藏著一些其他的東西?天子召見,又是為了什么?
趙冠侯倒也沒有保留,直接挑明“萬歲手上沒有兵,心里就沒底。皇帝總要抓住一些什么,才好讓下面的人做事。要么是權,要么是錢,要么是兵,要么是規矩。要權,有老佛爺在,萬歲的權也是虛的。至于錢……也就是洋債。至于規矩,前不久,剛剛罷免了禮部六堂官,自大金立國以來,從來都是上司彈劾下屬無有不中,下屬彈劾上司,縱然贏了,也是個兩敗俱傷。可是王小航一個司官,彈倒了六個堂官,這天下的規矩,怕是要亂了。所以,他現在要抓的,就只能是兵。天下能戰之兵,還有能超過姐夫手下這一萬兒郎的?”
皇帝號令百官,統領天下,靠的就是規矩二字,現在皇帝自己帶頭破壞規矩,這便讓人聞到一絲不祥的味道。何況六堂官里,懷塔布之母,與太后的關系極好,其妻亦是太后身邊紅人。未經太后允許,就罷免懷塔布這種堂官,太后自然就會不高興。雖然現在看不到有什么結果,可是想來身在局中的皇帝,有什么壓力自己心里很清楚。
加上韓榮的這種布置,在局外人看來,都有些毛骨悚然,至于局內人,更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袁慰亭一笑“你跟我面前,就不用說那些恭維話。咱們的右軍是很強,但也沒強到可以以一軍而敵天下的地步。這兵都是萬歲的,萬歲想要,自然可以拿走。只是隔過仲帥來找我,這總讓人覺得有些不對。”
“沒辦法,仲帥雖然支持辦新式學堂,又與林日升有書信往來,可是在萬歲眼里,認定他是守舊派,自然不肯加恩。姐夫曾為強學會捐款列名,想必也被萬歲看成是新黨,是以引為奧援。”
“新黨舊黨,我看不到,我眼里所見的,只有能干的人,和沒用的人。變法,我袁某人向來支持,但是這樣變法,卻不是我想看到的。那些上諭,發的太多、太快,讓下面的人無所適從,不知如何是好。不是臣子敢不奉詔,而是不知從何奉起,不知該如何奉詔。何況各省情形不一,各有困難,豈能一概而論,以一道旨意,而定大局?”袁慰亭并不拿趙冠侯當外人,直接說了心里話。
“以厘金為例,如果不收厘金,我們的右軍就要喝西北風。這些事,上面的人是看不到的,他們只講道理,卻看不到實際。他們看的在那”袁慰亭用手指了指火車車廂的廂頂,隨后又一指腳下“可是我們總要站在地上,看不到地面,又怎么站的穩?所以天子的電諭執行不下去,心里便會著急,這一急,就想著要抓兵權,但是這么個搞法,是要出亂子的!眼下咱們大金要的是歌舞升平,最怕的就是出亂子。洋人就在我們身邊,內亂一升,外侮必至,到時候我們哪個不是罪人?”
趙冠侯向馬弁要了茶水,先給袁慰亭倒了一碗,又給自己倒了一碗,“姐夫,別急,我倒是從簡森夫人那聽了個消息,不知道真假,說來您做個參詳?”
“若是你們閨房秘戲,就不必跟我說。若是京城的消息,不拘真假,說來聽聽總是無妨。”
趙冠侯一笑“聽說,仲帥見駕時,正好是康長素見駕那次。兩人朝了相,便也說到了變法,仲帥說,法自然是要變的。但是祖宗之法,施行多年,豈是朝夕之間,就可變成。縱然要變,也是要徐徐圖之,不可急于一時。康祖詒區區一個六品芝麻官,但是在仲帥面前,卻不肯低頭,居然反唇相譏,說只要殺幾個一品大員,這法朝夕間便可成功。”
袁慰亭哼了一聲“若這笑話是真的,這個康某人,便當真可殺了。區區一六品章京,敢妄議殺一品大員,怪不得人們叫他癲康,當真是個瘋子。大金國勢衰微,民窮國敝,法是應該變的。但是總要用對了人,若是用個瘋子來主持變法,不啻于為病人請來個庸醫,再以虎狼之藥,那便是要謀人性命。萬歲這次用人,真的是用錯了。”
“姐夫,要說用錯人,又何止萬歲,我看仲帥也好不到哪去。他用程功亭部守鐵路,這怕也是一步貽害無窮的昏棋。王小航與程功亭是結拜兄弟,他是新黨中人,程功亭若是與王小航同心,仲帥怕也指揮不動。”
袁慰亭搖搖頭“若是那樣,萬歲何必見我?可見程功亭那里,他們說不動,就來找我了。你啊,聰明是聰明,還是缺少歷練,總要踏下心來,好好揣摩一番官場上的規矩,才能再進一步。”
趙冠侯表面上連連稱善,心內則想著:與這等梟雄人物打交道,總是要進一步退兩步,既要表現出自己的才干,也要犯蠢。總要讓他認為能拿捏的住你,才好相處。若是自己不說最后這句,你又怎么放心把兩個營的龐大兵力,歸我提調。
火車于馬家堡停住,一行人下車之后,先到了法華寺。此時官員進京,要么是住會館,要么就是住寺院。法華寺地方開闊,乃是一處宏偉的禪林,進京官員中,不少人都愿意在此做公館。知客僧與官府來往的多,也知道該如何伺候,趙冠侯奉上了一百兩銀子香資,又許以臨行另奉香油,就將一處極為寬大的跨院打掃出來,供應一行人居住。
這跨院不但干凈,而且出入方便,可以不經過正門,很是便利。院子里有單獨的廚房,就是在這里升火做飯也沒問題。和尚們表面上不動酒葷,總不能讓住在這里的官員也跟著吃素,有這么一個廚房,倒是彼此方便。
等到眾人安頓好行李,天不到晌午,十格格便遞了帖子,隨著一名馬弁走進來拜見。她身上依舊是一身男兒打扮,一身寧綢長袍,貢緞馬褂,手中拿一柄湘妃竹灑金折扇,神采奕奕,儼然個濁世佳公子。見了袁慰亭,先自施禮,喊了聲四哥。
袁慰亭當日曾拜入慶王門墻,以慶王為師,是以慶王子弟與他以兄弟相論也是尋常。十格格既然做了男子打扮,袁慰亭也就裝做糊涂,將他當男子看待,稱呼著十弟,讓他坐下。
“阿瑪有話,四哥這次進京是奉了天子的電旨,未曾陛見,不便私自拜訪。可是四哥既然進了京,也不能不交代,這接待之事,就交到了小弟身上。招呼不周,可不要見怪。”
“十弟,咱們自己人,就別說見外的話。愚兄進京,乃是公事,可不敢驚動恩師大駕。十弟你來接待,已經是天大的面子了,我哪還能有什么別的話說。京城里我雖然來過幾次,但是終究是個生客,一切就有勞十弟你這個小城隍安排了。”
“四哥不必客氣,阿瑪有話,咱們都是自己人,到了京城就是到家,沒有必要見外。小弟知道四哥口味,特在厚德福定了席,請師兄品評品評他們糖醋瓦塊魚做的是否地道。”
厚德福的位置在前門大柵欄那里,門面不大,鬧中取靜別有一番風味,河南菜做的拿手。瓦塊魚用的是黃河鯉魚,黃河水泥土味重,若是現撈現吃,雖然鮮美但是土腥味重。厚德福這里,專門有清水池,將鯉魚養上三幾天,將土腥味吐凈,又有好手名庖,懂得抽筋的將大筋抽去,然后才開始炮制。是以肉厚且滑膩,入口滑膩,肉也入味。
袁慰亭對于家鄉菜自是極有心得,坐定之后,吩咐一句要寬汁,不多時一盤先煮后煎的細面條便送上來,袁慰亭一便以鹵汁拌面一邊道:“這里的魚味道做的,比家鄉還好,爽口開胃,十弟找的這地方,倒是合我的心意。”
“四哥滿意就好,等到吃過飯,我請四哥到陜西巷坐一坐,聽幾個曲子,打上幾把牌。”
對于十格格離經叛道,袁慰亭早有所聞,聽到她逛窖子,倒不至于驚奇,但也絕對不會參與,連連擺手“袁某家有愛妾,可不敢在外胡為。再說有冠侯在,他與他義姐說句話,愚兄的這點胡須就要遭殃,兄弟你可千萬不要害我。”
十格格一笑“這有什么,拉他下水就好了。到時候大家互有把柄,他就不敢多說了。”
“那賢弟只管去把冠侯拉下水,愚兄用過飯,就先回寺里,與方丈談談佛法。法華寺乃是古剎,方丈必是佛門大德高僧,我想請他相一相面,測測前程,去了小班,再去找大師,這與佛不敬,不能做。”
十格格見他不去,也就不再勉強,而是說起其他。他們坐的是雅間,但是也能看到,外面往來的人極少。十格格搖著頭“若在往日,這個時候這里早就起滿坐滿,就想吃這瓦塊魚,也不一定有。可現在么……門前冷落車馬稀,咱們這種食客,不多見了。”
趙冠侯問道:“這是為何?”
“為何?一萬多人丟了官,天天鬧個沒完,丟了官的沒錢下館子,那有官的,也不敢隨便下館子,生怕被人逮到,就是個麻煩。再者,康祖詒那干人停了我們的旗餉,京城里幾十萬女真子弟都沒了錢糧,又哪里還下的起館子?你是不知道,這些天,我們王府里來告幫的人就不知道有多少。大家祖上都沾親帶故,現在沒了飯,八桿子打不上的,都能來借糧。也是他們自己,平日里有一個花兩個,吃干當盡,外面還有債,沒了旗餉,就不知道怎么活了。老佛爺發了點賑濟,阿瑪那里也預備點款,可終究不是個長久之計。下館子的事,他們就別想了。至于朝廷里得勢的維新黨,又要講個表率,說個操守,下個館子,也會損害他們的清譽,所以這一行都不怎么好過。再說,康長素是廣東人,吃飯也是吃廣東菜,這河南菜他哪里下的了口。所以生計也就艱難了。”
袁慰亭問道:“賢弟,現在京里的情形,看來不大好?”
“是啊,確實是不大好,官也罵,民也罵,讀書人也在罵,就聽不到多少人不罵的。那些翰林們,借了京債,原本就想著等到放考時還,這下改成了考策論,連翰林自己都不曉得怎么當考官,又如何還的起債,被債主堵門的翰林們不知有多少。還有那武科,弓箭槍刀,考生在家即可習練,這槍炮,讓他怎么練法?總不成讓老百姓自己鑄炮買槍吧。更別說洋槍口徑、款式不同,滑膛線膛,燧發火繩,用什么槍當標準都不知道,怎么開科。”
十格格說到這里,用扇子輕輕一敲桌緣“要是這么搞下去,我看這大金國,早晚要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