肅王府在之前拳亂中被夷為平地,現在只能暫居于慶王府內,善耆為人詼諧,在京城親貴里,屬于人緣比較好的那一部分。他又性喜皮黃,能演善唱,與四九城票友中的名弦振大爺,乃是一對好搭檔。按說他是戲迷,可是今天,他的精神卻不在戲文上。
他與趙冠侯在路上也算是很能談得來的熟面孔,說話也就比較放的開,沒那么多顧慮
“川島浪速乃是個奇人。這次我從行在回京,所見所聞,只能用四個字來形容,慘不忍睹。京城里各處王府,除了慶邸這里以外,其他各府基本都住了洋兵。還有頤和園、景山,都被洋害的不成樣子。怡親王為洋人鞭笞而死,堂堂親王,亦受此折辱,這是祖宗之恥。我當時心里就想啊,祖宗保佑,紫禁城可千萬不要也進了洋兵。結果你猜怎么著,我到紫禁城外一看,是扶桑大兵站崗,三尺童男不得進。扶桑人軍紀嚴明,不犯內眷,這當真是各軍的表率。還有,扶桑占領區推行的巡警制度,比起我們大金的保甲可要先進得多,人都說列強列強,今日一見,才知道什么是列強的手段。”
他喝了口酒,偷眼見慶王的精神都在聽戲上,才小聲道:“這次咱們大金戰敗遭禍,有一半是咎由自取。如果不是聽信了端王的胡言亂語,信了那幫裝神弄鬼的飛虎團,跟各國宣戰,咱們何至于被洋人打成這樣。木已成舟,說什么都沒用,但如果能因此醒悟發奮圖強,則又是國家的幸事。想要臥薪嘗膽,振興國家,就得有人才,這川島浪速,就是個了不起的人才。”
承振也道:“善一這話說的沒錯,我也見過他,這人是個中國通,官話說的很地道,如果不是他自己承認是東洋人,誰都以為他是個中國人呢。他很夠朋友,也很有本事。善一出京的時候,老福晉和善二都在京里,川島帶著扶桑兵保著肅邸家眷,沒讓他們受驚嚇,這就是一個大人情。”
“不獨如此,他與扶桑的司令官福島安正有師生之誼,跟扶桑公使小村壽太郎也很有些交情。由他出面,代為轉圜,我想可以從扶桑人那里打開缺口,讓洋人早日達成和議。”
趙冠侯點點頭,看向承振“振兄,既然有這種關系,怎么不跟岳父說?讓老泰山和這個川島見一面,不是很好么?”
承振搖搖頭“阿瑪那人不好管事,尤其現在有章少荃,他就更不往前沖了。這種事能退則退,不會主動去管。再說他跟川島也沒往來,一個東洋浪人,總不能讓王爺去交他吧?我跟阿瑪提過一回,阿瑪沒興趣。我看啊,這功勞只能由你來立,現在你跟阿瑪說話,比我管用。跟川島談一談,早點把這事定下來,也是個功勞不是?”
等到散戲之后,趙冠侯自是在毓卿房里休息,提起川島浪速,毓卿哼了一聲“少跟承振瞎跑。他能有什么正事,不過就是借你當幌子,好往那扶桑紀館跑。我聽說了,他與扶桑人見面,就去那里鬼混,那幫扶桑女人不知道有多臟,不許你去碰她們啊。”
趙冠侯笑著在她臉上親了一口“醋壇子格格,我把力氣都報效在你身上,你也就該放心了。川島這個人啊,怎么也得去見見,否則善一臉上也不好看,至于該怎么著,我有分寸。這事明天就得去辦,今天先跟你告假啊。”
毓卿知道他去做正事,也不好阻攔,只是用貝齒在他肩頭咬了一口“你要是敢領個東洋女人回來,我就住在娘家,不走了。”
次日天明,趙冠侯并沒隨著慶王去辦差,因為章桐染病,外交交涉暫時停止。何況他現在去拜訪誰,意義也不大,還是得先把人事關系理順,才好做事。從王府要了輛馬車,直奔城里的山西會館。
這處會館倒是沒被洋人占去,不過不遠處,就有洋兵巡邏,趙冠侯有特別通行證,暢通無阻。四恒的董駿及幾十名伙計掌柜,現在就都住在會館里。
兩下見面,恍如隔世。昔日名動京師的四大恒,現在就只剩了這幾十號人。人人頭上都帶著孝,顯然是為老東家服喪。老東家的骨灰及神主不能進會館,寄存在廟里,也就無從上香,只好言語安慰幾句。董駿并不知道趙冠侯已經偷上了自己的庶母,對他親來看望極是感動。
洋兵進城之后,對于城內的票號錢莊當鋪等生意,盡數劫掠。四恒庫房里的存銀,被劫奪一空,爐房總號付之一炬。回想起來,董駿只覺得背后發寒,如果沒有趙冠侯將四恒的全部重要票據及部分現銀提走,四恒經此打擊,怕是就要一蹶不振。更別說洋兵四處抓女人當軍紀,自己家女眷如果不是被趙冠侯的軍隊保護走,也多半要受害,心中更是拿他當個恩人看的。
兩下落座之后,趙冠侯將錦姨娘的那封書信拿出來,交給董駿,又問了問情形。董駿搖頭道:“自是艱難的很,京官從外面回來,手里拿著四恒的票子,兌不出款,就可能鬧事。多虧了與華比銀行合作,向他們說明到津門可以兌付。這些人才沒鬧起來,四恒的聲譽也維持住了。這回保住四恒,我們都要感念大人的恩情。”
“董兄,大家自己人,別說這種話了。你在這里有沒有什么困難,如果有,只管說。有慶邸和章爵相的關系在,總是可以辦。四恒在山東的分號干的不錯,家小們,也很好。有機會還是請你到山東去看一看,家里人見一面,彼此都好安心。京里的情形怎么樣?麻煩給我講一講,這次回來辦交涉,京中情景已經物是人非,我也要有些了解,才好做事。”
董駿這等大商人雖然一時不便,但是在會館里還是很有地位,生活上不至于為難,困難倒是沒有。可是有這句話,讓人心里著實舒服,董駿自己怕說不清楚,讓管事請了兩位山西籍的京官來,介紹著京里情形。
這兩個京官對于家鄉自然關心,見面之后,先問山西,聽到趙冠侯介紹之后,總算長出口氣。對于洋人要打山西的事,這些人都是清楚的。當時最怕的就是洋兵真的進了山西,禍害桑梓。又怕行在設在山西,攤派丁役家鄉遭殃。
等得知毓賢自盡,趙冠侯在宣化破了洋兵,使鐵勒人心生畏懼,老佛爺巡幸山東,眾人的心才算放心。這些官員對于趙冠侯看法甚好,是以說起京里的情形,也自是知無不言。
經過聯軍入城的混亂期后,如今京城的治安情況已經略有好轉,賽金花在瓦德西面前施加著影響,讓普魯士派出了憲兵。而在此之前,扶桑的憲兵也開始運作,雖然他們的主要打擊對象是鐵勒人,但不管怎么樣,當憲兵出現后,秩序總是比一開始有所好轉。
另一方面,也是聯軍在瘋狂的搶劫之后,也進入了疲憊期。可以搶劫的東西被搶的差不多,乃至于對北直隸的洗劫,也已經進入停止階段。
本來聯軍還有過進攻保定的計劃,可是一來保定自己剿滅飛虎團,二來武衛右軍進駐保定的消息傳來,也讓聯軍必須考慮一下得失。沒有任何一個國家,愿意步上哥薩克鐵騎的后塵,把自己的兵力和名聲,葬送在保定城下。
北中國的精華地區得以保全,于長遠角度看,于金國經濟自然大有裨益,從眼前的情形看,洋人的逐漸收斂,也讓京城的百姓,略略能夠長出一口氣。聯軍構建的新秩序,以鐵血手段,得以逐漸推行,比如以前很常見的隨地大小解,現在已經很少,因為普魯士人可能會因為這個,就朝人開槍。
趙冠侯一一聽著,又送了兩份山東土產白銀給兩位京官做答謝,等答對走了他們,董駿道:“趙大人,交涉的事,我一個商人不該過問。我只說一句,若是洋人的條件不太過分,還是早日簽字為好。京城父老,苦的很,早一日停戰,大家早一日脫離苦海。”
“我明白,這事我會想辦法。董兄,今天我來,是跟你談個生意。我可以給你辦特別通行證,你到津門找簡森夫人提一筆款,合伙做這個生意。在京里收購物業,雜貨。”
“這生意,京里我聽說有人在做,似乎振大爺,就是個中能手。”
“那些洋鬼子搶了咱們金國的東西,金銀自是隨身帶回,可是一些字畫之類的東西,大人物未必懂得價值,小人物就更不用說。一幫大頭兵,帶字畫回家去沒有用,多半就會在京里賣了。這些東西外行賣不出價,這是個抄底的機會,不買白不買。振大爺固然在買,咱們也不該落后,他一個人又吃不下一個京城的東西。還有,就是物業。京里面不少宅子現在成了無主的房子,你拿一些錢,我找衙門幫你們辦地契。就算將來本主找回來,一樣有官司可以打,四恒這次受了損失,得讓你們找補回來。”
董駿心知,這是關照著自己生意,也是趙冠侯釋放善意。這兩項生意,歸根到底,都需要路子,否則沒辦法做。雖然四恒被搶,但是憑借四恒多年來在商場建立的關系,調動一些款還是可以籌到,到津門去請簡森,想來也是借這事讓自己傳信,好讓簡森進京,協辦調停。
他一拱手“趙大人,大恩不言謝。信上的事,我已經看到了,等到過兩天,我就給家里寫信。新成立的四恒,總號就設在山東。至于京城這里,就改成分號。將來,少不了趙大人多多照應。”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趙冠侯說這話時,不由又想起錦姨娘那白花花的身子,笑意更盛“少東家,東單的東洋落子館,你聽沒聽人提過?”
董駿尷尬的一笑“大人說笑了。董某在喪期,哪能去那種地方。”
“不是,你別誤會,我是問你對那知道不知道。因為我今天要在那里見個朋友,想要先了解一二。”
董駿這才正色道:“那地方很紅。都是洋人來了以后,在京里開起來的。與咱們的清吟小班大為不同,可惜她們第一不出條子不應局票,第二,也不留宿國人。到那里去的,既有各國的大使館人員,再不就是僑民,偶爾有國人,也是官場中人。我們這些商人,她們是不接待的。聽說有扶桑浪人做保鏢,很是兇惡,也沒幾個金國人敢去。”
“鐵勒人也去么?”
“聽說是去的。在那里各國人都有,只是鐵勒人與東洋人素來不合,聽說在那里還打過幾次架。現在鐵勒的大兵撤回了津門,打架的事倒是少的多了。只是可惜了我們這些金國的女子,被洋人抓到軍營里當軍紀,里面不少是好人家的女兒。從早到晚,為洋人所污,慘不堪言,大人,若是可以辦的話,能否為她們想想辦法。聽說狀元娘子與您有交情,她在瓦德西面前能說話,若是她肯開口,或許這些女子有救。”
趙冠侯思考片刻“我盡力而為,這種事,我也沒有太大的把握。只能盡力去辦。賽二姐那里,我去商量一下,至于能否見的到,我也不好說。如果可以救的話,我自然責無旁貸。”
出了山西會館,趙冠侯牽著馬,見街上來往的行人很少。臨近年關,按說是最熱鬧的時候,可是街道上冷冷清清,并沒有多少鋪面營業。偶爾見到行人,也是用一件破棉襖把自己裹的嚴嚴實實,以氈帽擋著臉,低頭急行。四九城見面先行禮后說話的規矩已經沒了,對面不敢交談,更不敢多說一個字。只有那些扛著步槍的洋兵走來走去,趾高氣揚。
他一路來到東交民巷,幾個入口處依舊擺著路障,附近有洋兵持槍警戒。過去這里是隨意出入的,可是現在華人一旦接近立即驅逐,除非你能說一口扶桑話,才能交涉。更多的是泰西人,往來出入,身上穿著皮衣,手拿斯登克的男子,挽著穿著皮裘的貴婦,往來出入,顧盼自雄,一副戰勝者的氣焰。有些洋婦身上還穿著旗裝,不知來源為何。
看到趙冠侯一身金國官服,不少洋人在遠處指點發笑,顯然很是看不起。還有人架起相機照相,為其拍照。就在趙冠侯準備離開的當口,一個穿著大衣的男子,忽然快步走出來,邊走邊搖動著胳膊招呼“趙大人?你一定是趙大人!簡森夫人說過,你會給我一個采訪。”二五零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