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五點鐘,沈保升的弟子來接人時,趙冠侯剛到飯店之外。沈保升的勢派擺的很大,一部十三太保大馬車迎接,車子前后,則是十幾個穿短打的漕幫弟子,充當扈從。
從禮查飯店出發,直奔公共租界四馬路的會樂里,這里是松江的銷金窟,一如京城八大胡同。在松江花界分為長三、幺二再往下就是咸肉莊、野雞,乃至路邊流鶯。其中最為高檔的女校書,已經為長三所取代,長三們又分為自己住家,和幾個女校書一起鋪房間兩種方式。
沈保升在會樂里品香樓這有一個相好,便是在此住家,另有六七個小姐妹,租她的房子,在那里鋪房間。按著松江花界的規矩,長三花名為排行,這女人叫做品香老四,乃是現在松江花界中,極有名望的一個。她與沈保升與夫妻無異,只是礙于沈家的大婦兇悍,所以沒辦法進門。
品香老四今年二十五,樣子生的極美,渾身上下散發著成熟女人的魅力。兩條雪白的胳膊露在外頭,纖長的手指夾著一只香煙,旗袍是改良過的,從側面就可以看到她那白嫩的長腿。
趙冠侯一到,沈保升就與品香老四一起在門首迎接,這面子算是給到了天上,即便是松江道來見他,也未必有這么客氣,與茶樓初會大不相同。趙冠侯見沈保升的打扮一如上午碼頭接待時,不同者,就是那塊文宗皇帝曾用的金表,被他揣在了上衣懷里,一條赤金表鏈橫在胸前。
老四算是他包下的女人,因此趙冠侯見面之后,就稱呼她為小阿嫂,老四也不拒絕。趙冠侯手面也很闊,送給她的四樣禮物,都是極為貴重的珠寶,將品香老四看的眼花繚亂,頗有目迷五色之感。
她是場面上的人,接了首飾之后,連忙恭維著“大帥的名號,吾是久仰的,在宣化,打殺了上萬的哥薩克,整個松江提起儂,都要贊一聲好漢。沒想到大帥的手面也是這么闊,吾若是多幾個儂這樣的客人,就可以不做這營生了。”
沈保升一晃頭“瞎三話四,你有我,難道還要接客人真是的,一有外人,就不曉得怎么講話。趙師弟是我的貴客,他的師父,與我的師父是同參,我們兩個,就是最親近的同門。照顧好他,與照顧好我一樣重要。你不要掉以輕心,搞出半吊子的事情來,我可不答應你。”
他又對趙冠侯道:“師弟你一直在山東,第一次來松江,這里沒有熟人,老四來給他安排。我跟你講,老四這個人心腸最熱,為了你的事,打了一個多鐘頭的電話,安排了一個頂好的。松江這里有個繁華報,曾經按著水滸傳里的人物,給長三幺二野雞們起過綽號。她給你找的,可是里面的圣手書生蕭讓。”
松江報業花頭最多,趙冠侯也有耳聞,梁山好漢作為紀女綽號,也不足為奇。只是笑著問道:“小阿嫂不知是否榜上有名”
“有啊,她被稱為及時雨宋江。一是說她夠義氣,場面上罩的住,不少女人有事都找她幫忙。二來么……”沈保升朝品香老四一笑“就是說她普降甘霖,救了不少男人。要是這個圣手書生,你不滿意,只管說,我就罰她這個及時雨,解你的渴。”
“儂這話講的,吾倒是愿意陪,也要儂點頭才行,醋壇子。”品香老四啐了一口,又朝趙冠侯笑道:“大帥不要理,伊就是這樣愛開玩笑。曉得儂在這里沒有朋友,那就吾來辦好了,包滿意。”
她能稱為及時雨宋江,不問可知,是個場面上很能應酬的女人,乃是松江白相人嫂嫂這一類的角色。招待上,準備的很好,花酒的席面,是老正興的地道本幫菜。陪客則是曹仲英,他在松江已經找到了一個相好,名為憐影老六,繁華報上有名,稱為玉臂匠金大堅。這個綽號是望文生意,這老六一雙如雪玉臂露在外頭,卻當真溫潤如玉。
另一名來陪客的。是公共租界巡捕房的華人探長傅明樓,他是沈保升開山門的徒弟,在幫里位置極高。年紀三十出頭,人生的很俊俏。人一到齊,立刻飛箋邀艷,光陰甚短,時間不長,那位圣手書生蕭讓就被自己院里的相幫背了進來。
這姑娘只有十五六歲,生的小巧玲瓏,一看就是南方佳麗。相貌姿色,比之趙家的女人來,也未見得遜色,那小鳥依人的乖巧樣子,讓人一見生憐,確實是個尤物。趙冠侯在心里與翠玉做一比較,也難分高下。
一見這姑娘,沈保升哈哈笑道:“老四,你今天這事做的頂漂亮,真正讓我有面子。老師弟,你不曉得,坐你旁邊這個是青蓮居的臺柱子,叫做青蓮老九,今年才剛十六歲,去年剛點過大蠟燭。雖然是紅倌人,實際和清倌人差別不大,因為她只有一位客人,就是開錢莊的陳二少爺。自從開懷以后,就只接待他,不應外局。能請她來陪酒,可是老四搭了自己的人情進去。別看她年紀小,琴棋書畫樣樣來得,否則怎么好叫圣手書生論才情,老四都要差她一籌。”
“原來如此那我就要謝謝小阿嫂了,給我找了這么個可人兒,老師兄怕是要吃醋。”
品香老四一笑“他要是敢眼珠子亂飛,我就將他的眼睛挖出來踩爆掉,看看他還敢不敢。”
傅明樓已知趙冠侯身份,也哈哈笑道:“小爺叔不清楚,我師父千好萬好,就是一樁不好,怕老婆。我小師母一發怒,他老人家立刻就要怕,自然不敢惦記我小師母的好姐妹了。”
曹仲英則打趣道:“這位阿九姑娘大概不知道,我兄弟在京城,八大胡同里爭女人,直接掏槍,把瀾公的隨從都打死了。”
這段往事松江知道的人不多,曹仲英口若懸河介紹起來,幾個人全都聽的津津有味。沈保升挑起大指“好!我在松江,也知道津門有個斷指冠侯,是漕幫里新出的英雄。不想原來還有這么威風的事,干的痛快,真給我們門檻里的人漲臉。聽說你和洋鬼子押寶,一寶押上九百萬銀子!我十二歲進賭場,從搖攤到牌九,什么都賭。賭了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么大的局!幾千萬銀子押一寶,便是大金立國到現在,也不曾有這么大的局,人一輩子能趕上這么大一場賭,也算沒有白活!老師弟,我同你講,現在寶局里,已經有人為你這事開盤口。”
“哦,那是怎么個賠法”
沈保升尷尬的一笑“倒是買你贏賠的多些,可是買的人少,都覺得這一莊是沒的贏。可是不管怎么說,大家都是同門,又都是中國人,不管輸贏我都要撐你。拿了四十兩銀子買你贏!到了交割的時候,把我手里的股票都賣給你。我手里有兩百多股蘭格志,加上明樓,給你湊到三百,不成問題。”
品香老四道:“算吾一股,湊四百股!”
她確實有場面上的風范,一句話,就顯出不尋常的豪俠氣概。沈保升又看看青蓮老九“怎么,九姑娘不開口”
青蓮老九很是莊重,沒有兩名姐妹的艷色,此時只輕聲道:“我……我為大帥唱個曲子好了。”
她是帶了一名烏師來的,這時烏師調弄好弦子,青蓮老九唱起了一段梁祝。她的嗓音很好,唱曲的功底也不弱。只是她的表情極為嚴肅,仿佛將貞節牌坊刻在了額頭,沒有絲毫媚態,在這種場合未免掃興。因此一段唱完,幾個男人都有些尷尬。
好在幾人都是出來混場面的,知道怎么調節氣氛,彼此之間說門檻里的事,把這事就挑到了一邊。趙冠侯又提要到杭州拱宸橋的家廟那里燒香,沈保升喊著同去,彼此間更為融洽。就如同多年不見的老友一樣,說笑的很是熱烈。
酒過三巡,幾個男人的手上,便不大規矩,房間里男子的笑聲,與女子的嬌嗔聲此起彼伏,格外熱絡。老四與沈保升算是地主,還要有點矜持,曹仲英卻已經放浪形骸,在老六身上大施手腳,摸著她的胳膊愛不釋手,老六則故做羞澀的推拒,鬧的很歡。
但是陪坐的青蓮老九,卻似是佛門大德,既不與趙冠侯交談,更刻意保持著距離,只是敬了他兩杯酒,又布幾著菜,其他時間多是仰頭看著墻上西洋鐘,似乎在等時間。
沈保升雪白的袖面翻起落下,為了防止不便,就將大拇指翹起頂住袖頭,一枚漢玉制的十三太保扳指,在電燈下閃閃發光。他原本與老四談笑風生,可是漸漸的,臉上的笑容越少,目光落在了青蓮老九身上。“老九,怎么了老正興的菜不喜歡你喜歡吃什么跟姐夫說,我叫人去外面買回來。”
“勿是,姐夫,我……我今天身體勿大清爽,沒胃口。”青蓮老九不敢去看沈保升,將頭歪在一邊。
這時,門外的娘姨送進來一張局票,是找青蓮老九的。老九一見局票,如釋重負,起身一福“對不起,有客人找我哉,先走一步。回頭各位請到青蓮閣,我單獨設席招待。”起身便要走。
可她剛一站起來,沈保升的手,就在桌上不輕不重的一拍,將貼在自己身邊的老四一推“老四,你今天搞的什么鬼我沈保升的老師弟,第一遭來松江,就搞這么一出,你故意坍我的臺是不是”
他當眾發怒,其他人也都停了筷子,都只看著這里,品香老四當眾下不了臺,臉色也有點難看,“儂這是喝了幾兩黃湯,就來撒酒瘋!儂在江湖闖蕩這么久,行院里的規矩,又不是不曉得。來了局票,怎好推脫。再說,九妹的情況儂是曉得的,一般的局票絕不會接,想來是有推不開的局,是不是”
青蓮老九忙道:“是啊,這是陳二爺的局票,推駁不掉的。”
沈保升哼了一聲“我當是誰這么大的膽子,我沈某人請客,也有人敢來攪局原來是陳白鷗陳少爺,那確實沒的話說,你們兩個是小夫妻,旁人不好多說。對不住,姐夫不知者不為怪,你不要往心里去。既然要走,那就去吧。我提醒你一句,晚上路滑,告訴你的相幫,小心腳下。”
青蓮老九道了聲謝,又向趙冠侯賠個不是,隨同烏師就向房間外走去。沈保升朝傅明樓看了一眼“明樓,去送一送老九,免得摔到。”
傅明樓心領神會,起身離席,品香老四想去拉他的胳膊,卻沒有捉住。憐影老六看了一眼曹仲英,見他一無所覺得,只好朝沈保升尷尬一笑“沈爺,老九的情形跟我們不一樣,給她點大蠟燭的就是陳二少,到現在只有陳二少一個客人,名為客人,實為夫妻。每月陳二少爺都往青蓮閣里扔不少銀子,她出來接局,二少爺那里還不知道要怎么生氣,你老人家明白事理,不好怪他的。”
“事理,我當然明白,規矩,我也懂。老六,你也是場面上的人,話不用我多說吧。出來混,最重要的是什么是面子!她給我面子,我也給她面子。大家和氣生財,不就好了說一句難聽的,要想做夫妻,就娶回家里去,在外面鋪房間,怎么可以不應外局。你不信可以問你四姐,有局票叫她的時候,我幾時不讓她去過。”
品香老四這時,已經快步跟了出去,但是她穿的是高跟鞋,走不快,只好邊走邊喊“明樓,儂與吾回來!老九,不要走那么急……”
憐影老六干笑兩聲,看向趙冠侯“大帥,今天掃了您的興,實在不好意思,要不就讓老六陪你坐,或是我找個好姐妹給你,保證不應外局的。”
“那就不必了,咱們一起喝喝酒,吃吃飯很好,不一定非要叫人陪著。”趙冠侯朝沈保升一笑“老師兄,今天我來拜碼頭,大家都高興,為這個和小阿嫂鬧到吵架,就不好了。”
“師弟你不要管,女人就是這個德行,給她三分顏色,就要開起染坊。我跟她囑咐了半天,把事情搞成這樣,今天這事,跟你們沒關系,我只和老四算帳!”
正說著話,外面卻聽到了女人的哭聲,只見品香老四連哭再罵,手不停的向傅明樓身上打,傅明樓顯然是有些武功在身的,身手很敏捷,既護住了頭面,又把肩背讓出去,讓品香老四打來出氣。
沈保升一拍桌子“住手!老四,你這是干什么,當師母的和徒弟打打鬧鬧,成什么話”
“儂自己來問,伊在外頭做了些什么人家青蓮閣的相幫,好端端的,為什么打斷一只腳這讓吾以后怎么在小姐妹面前做人。今天老九來,可是吾作保,只陪酒,不做別的,否則伊不會來的。明樓眼里,到底還有沒有吾這個師母,當這吾的面,就敢動手,還講不講規矩了”
傅明樓這時已經坐下,沈保升看看他“明樓,那個青蓮閣烏龜的腳,是你打斷的”
“師父,是徒弟親自動的手,保證要他躺足一百天。”
“做的好!師父賞你一杯酒吃!”沈保升舉起杯,傅明樓連忙舉杯道謝,師徒兩人對飲之后,哈哈大笑起來,品香老四連哭帶罵,竟是碰了個大釘子。她的功夫到家,眼淚來去隨心,這時見風色不對,就收了哭聲,只用手帕在眼底輕輕擦著,改哭為罵
“儂們男人心腸恁壞,怎么好隨便就把人變成殘廢老九沒了烏龜,怎么去應局,這讓吾怎么見朋友”
“哼!你還有臉哭事情搞成這個樣子,今晚上讓我怎么下臺!只陪酒,不陪別的,她當她是誰皇后娘娘還是公主既然做這行當,就得陪男人睡覺,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在松江這塊地面,我沈某的師弟要她陪,她就得陪。以為攀上陳家這棵大樹,就可以不把我放在眼里陳家最多是讓她做不成生意,我可以讓她連人都做不成。今天讓她騎瘸腿龜去應局,只是個警告,若是還不知道好歹,下次,就別怪我潑鏹水在她臉上,讓她這個圣手書生變個沒面目焦挺!”
沈保升說話的當口,將漢玉扳指一揚,房間之內氣氛又冷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