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藍的天空中點綴朵朵白云,陽光普照,春回大地。按西制時間,這時正是下午兩點,共合的大多數公民,在這個時候,正處于忙碌的工作之中。濟南這座城市,作為時下北方經濟之首,生活節奏按說應該更快,可事實是,這座城市的工業化程度不高,生活節奏也更像是個養老城市而非發展中的經濟特區。
因為基礎設施及社會服務做的好,山東大多數富翁選擇于濟南居住,導致城市的房價一路走高,城內基本被富翁及中產階級占據。相應而生,建立了大量的娛樂設施。這些有錢的闊老們,并不需要忙碌生計,午后可以在酒樓茶肆欣賞藝人說書、聽皮黃彈唱的聲調,或是到電影院里,去看振慶電影公司搞的無聲電影。咖啡與清茶的香氣混雜一處,共同裝點著初夏的濟南。
大明湖上一艘畫舫在碧波上順水而行,不急不徐,舒緩愜意。船打造的很精致,但并不張揚,薄幔輕紗阻擋了外間視線。若是有老行家在此,一眼能認出來:這是宮里造辦處的手藝,提起此船來頭大……
船艙里,主人正靠著竹床上,翻動著手中的書頁。這是個美麗而又安靜的婦人,衣著光鮮,卻不追求奢華,一如這條船。但如果仔細看她的首飾,就會發現任意一件,都價值不菲。
她的年紀剛剛進入三十歲,在后世,這個年齡正是女人的黃金時代,可是在這個時候,就已經可以算做略老。不過她顯然沒有在意過這一點,并沒有選擇濃妝艷抹,試圖挽留住青春歲月,而是選擇了順其自然。或許是這種心態,反倒有利于健康,歲月的斧斫,沒對她造成太多傷害,反倒是在美麗中,增加了幾許成熟。
對面竹床上,是個年紀她相差無幾的婦人,所佩帶的首飾頭面比之這個婦人,則顯的更為扎眼。她更喜歡讓別人注意到她,首飾五光十色,閃閃發光。身上穿著一身小緊身短打,刻意勒顯身材,卻與那些名貴首飾并不相配。一雙高根鞋穿在腳上,在空中蹬來蹬去,有力的雙腿,伴隨著踢擊,發出破空之聲。
“姐!”女子踢出一腿,就如同小貓似的叫一聲。得不到回應,就又恨恨地踢出一腳“姐!你不疼我了!”
“恩,我聽著呢。有事,說吧。”看書的婦人扶了扶自己的金絲眼鏡,她的視力其實并不需要借助這個,但是自己的愛人說,喜歡看自己戴眼鏡的樣子,那就戴吧。只要他喜歡,就什么都好。
踢腿的女子又連踢兩腳“姐,你就是不疼我了。你看師弟喊你一聲,你立刻就過去問他怎么回事,我喊你這么多聲,你就不理我。”
婦人放下書,無奈的搖頭道:“行,我的鳳芝好妹妹,你什么事啊,說吧。”
鳳芝雙手托著下巴,持續不斷的蹬著腿“姐,你穿這個是怎么走路的?我穿它一走道,就要崴腳。感覺跟梨園子弟踩蹺似的,十格格穿那花盆底,是不是也這樣?”
寒芝無奈的搖搖頭“我不跟你說了么,不是誰都能穿這高跟的,尤其你,沒個老實勁,冠侯總恨不得找一筐把你扣起來。你穿這個,不是給自己找罪么,回頭把腳脖子窩折了,還得人伺候你。你還是穿馬靴吧,你看孫美瑤,她穿馬靴,冠侯就很喜歡。”
“不行……穿馬靴太悶的慌,而且你看你和那個松江賤貨,穿高跟鞋都好看,走起道來擺啊擺的,師弟就錯不開眼睛了。十格格也是一樣,走道就搖啊晃的,看著就好看,我就沒你們好看。年紀越來越大,又沒生出兒子,再不讓自己漂亮點,他就不喜歡我了。其實要是腳折了也挺好,他到時候就到床邊伺候我,傷筋動骨一百天,他陪我三個多月,多好。”
蘇寒芝撲哧一笑“別做夢了。咱現在有蘇家膏藥和正骨丸的方子,你就算真骨折了,用不了一個月就能好。再說你腳折了,虎妞不得哭死?別瞎想,冠侯對男孩女孩一樣稀罕,喜歡你,和喜歡我是一樣的。”
“不一樣,就是不一樣!省議會要讓姐當省掌,這不就是他的意思。我這個議員,可是一直沒動窩,哪怕讓我當個體育廳長也好啊。我上次求他給安排幾個老鄉,明明都開了條子了,又被他給否了,搞的我多沒面子。姐你開個條子,還是那些人,就用了,這還不是不一樣?他這回在關外,又睡了那個楊玉竹,雖然知道是早晚的事,可我心里就是不高興。你看他完事就給你打電報,跟你這道歉,跟我這連提都沒提。這就是不喜歡我了。”
“別犯傻了,在家里,楊玉竹的地位,永遠趕不上咱們。咱是跟冠侯一起共過患難,吃過苦的,跟這些后來的不一樣,有姐在,你不會吃虧。你說你悶的慌,姐一個電話,不就把這畫舫調來,帶你出來玩么。結果你這耍死狗,早知道還不如在家呢。”
姜鳳芝搖頭道:“沒意思。沒冠侯陪我,去哪都沒意思。我想他……我想他抱著我,給我講故事,我想給他生兒子。姐你說,咱是不是都老了,他以后專找年輕大姑娘怎么辦?”
蘇寒芝好氣又好笑的坐到她身邊,“要是那樣,就姐陪著你行了吧?真是的,快把那鞋脫了,回頭真窩折了怎么辦?等他回來,我就讓他先去你房里行了吧?”
“還是姐對我好,到時候姐一塊過來……”
話沒說完,蘇寒芝舉手做了個打的架式“不許胡說,我是大房,不能跟你們一樣胡鬧。偶爾他使壞,我也沒辦法,但是哪有主動提這事的。我這也就是跟你出來散散心,在家我也好煩,我也想他啊。”
呆呆的看著窗外,想著自己的男人,可能正抱著新歡縱情歡樂,蘇寒芝的心里五味雜陳。因為是大婦,她更要在意自己的態度,不滿與嫉妒,絕對不能說出來,否則家里就會亂套。可是她不說,不代表她不會那么想。
她真的想告訴趙冠侯,自己吃醋,而且很生氣,氣的想把楊玉竹打一頓。如果是在前金時代,自己真想找人牙子把她賣了。可是……她永遠只能笑,裝出雍容大度的樣子,接納每一個入門者,親熱的叫她們妹妹。實際上,即使身邊這個妹妹,她也絲毫不想認。她所想要的,是一世一雙人,可是這話,又說給誰聽。
“姐,你別煩了……我就隨口一說,怪我行了吧。我脫,你看我脫了吧?”鳳芝見蘇寒芝臉色難看,反倒是先害怕的主動脫了高跟鞋,露著一雙白皙的天足,上面涂著鮮紅丹蔻。“師弟說,他喜歡我這雙腳……你說,他們男的不都喜歡三寸金蓮么?我這大腳片子,他也喜歡?對了,他說沒說過喜歡你哪?”
蘇寒芝沉默片刻“我跟你說,你不許告訴別人。”見鳳芝好奇寶寶似的湊過來,她才一字一頓道:“冠侯親口跟我說,我身上每一部分,他都喜歡。”
“哦哦,那還好……”鳳芝沒聽出話里的刺,反倒長出口氣“姐你可不能輸給那兩個松江賤貨啊。要是輸給她們,咱可就沒地方站了。那個松江太太,實在太厲害了,我怕師弟只喜歡她……”
蘇寒芝心里的煩躁更盛,這個女人,算是自己一手安排給冠侯的,因為她知道,冠侯對這個美人是真的動心了。家里的女子,無一人可以比的上她的顏色,這樣的天仙,冠侯不會放過。與其將來被他納了,還不如自己做個順水人情。
可是現在這個仙子般的美人,不但沒有被歲月奪去美貌,反而越發動人,自己是不是做了個錯誤決斷?冠侯這次,是直接回山東,還是要先到京里,去和那兩個小狐貍精幽會?不對,狐貍精這話自己不能說,自己是大婦……早知道,就不該當這個大婦。
“太太,太太!”負責警衛的鳳喜,從外面猛沖進來,興高采烈的大喊道:“大帥回來了。派了勤務兵來請太太回府。”
鳳芝不顧光著腳,一下從床上蹦到地上,向外就跑,鳳喜連忙拉著她“鳳太太,鞋!”
“不管了,趕緊著讓我上岸,我要回家!”
寒芝反倒是越發的鎮定……不能急著回去,大太太就要有大太太的穩重,越晚出現,越顯得自己的分量。
她到家時,家里已經開鍋般熱鬧,連簡森與漢娜都跑出來,一群孩子撲在爸爸身上,隨后又被安娜大喊著師父是我的,把哪孩子逐個打過去趕開。蘇寒芝咳嗽一聲,趙冠侯就松開了兩位洋美人的手,幾步沖到她面前“姐,你哪去了?我這好等。”
“沒什么,在家覺得無聊,衛生廳也沒事,就去大明湖轉轉。到了湖上,又覺得沒有你,沒什么好看的,就找本書看,這一看,就看入了迷。以后我要是當了省掌,怕是就沒這個清閑了,你啊,就是會給我找活干。玉竹,你別拘束過來坐,今后大家是一家人,不要客氣。反正咱們以前也熟的很,今后就按著過去的規矩辦。”
一家人自有許多的話要說,像是關外的見聞,以及蘇寒芝的省掌任命,幾時才能正式辦妥。一群人湊在一起說著,偶爾趙冠侯還會使壞,讓被自己的太太笑著追打。
直到吃飯的時候,鳳芝才忽然想起什么“師弟,你去關外的時候,咱這邊還來了告御狀的。你說好不好玩,有事不去京里找大總統,卻來找你解決。這又不是咱們山東的事,甚至不是兩江的事,你哪管的了。”
蘇寒芝眉頭一皺“鳳芝,吃飯的時候別瞎說,你看看虎妞,都不像你似的那么嘴快。那事……咱不能管。”
漢娜不懂內宅的規矩,也沒把所謂大婦放在眼里,反倒是替鳳芝抱不平。“這不公平!為什么我們不能出來主持正義?那件事的性質非常惡劣,我認為,山東有必要為受害女性主持公道!”
趙冠侯放下筷子“到底怎么回事,誰跟我說一聲,我不是很明白。”
寒芝接過話來“沒什么……安徽的事,跟咱山東沒關系。一群大兵找不到女人,就沖進了女子桑蠶學校,連校長帶師生,十幾個女人受害。事情鬧大,出了幾條人命。有些女學生莫名其妙,跑到山東來遞狀子。安徽不是你的防區,倪嗣沖不是你的部下,這個狀子遞的沒道理。我給了她們一筆錢,又寫了信,托二哥還有冷荷他們照顧著。我想,有二哥這個總長加冷荷這個女財神的面子,應該有個解決。”
漢娜毫不客氣的頂撞道:“問題是她們所受的傷害,并沒有得到補償!據我所知,正府雖然派出了調查團,但是得出的結果是查無此事!這種包庇亂兵的行為,等于是強間了那些可憐的女性第二次!”
蘇寒芝的臉忽然沉了下來“注意你的用詞,這還有孩子!安娜,帶著弟弟妹妹們,跟大媽媽回房間,飯我不吃了,你們繼續。”
過了不到半小時,趙冠侯即敲開了蘇寒芝的房門。孩子們被安娜領出去,趙冠侯帶上門,滿臉賠笑道:“姐,漢娜是洋人,不懂咱的規矩,你別跟她一般見識啊。她也是有口無心,畢竟是還沒當過娘,說話想不了那么周全。”
“洋人,也是家里的人,總得守點規矩吧?因為泰西打仗的事,三天兩頭和簡森吵,鬧的家里雞飛狗跳,把孩子都嚇哭過好幾回,簡直不像話。知道的是兩國開兵,不知道的還以為這兩人有私仇似的。我再不找機會說說她,就沒人能治她了。”蘇寒芝抱怨幾句,又勉強一笑
“我不會跟她一般見識的,姐的氣量有這么小么?就是讓她別太過分,不能因為她的國家快亡了,大家就沒完沒了的讓著她。當初八國聯軍進京的時候,也沒人讓著咱不是么?那個桑蠶學校的事,咱不能管……周太太特意給我打了電報,囑咐我千萬不要強出頭。你讓議會推舉我當省掌,總里已經很不滿了,倪嗣沖又是總里親信,這次征南,很出了一番力氣。現在前線打的正急,每天都有傷亡。當兵的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被拉到前線拼刺刀,很多大兵一想到自己到死還沒有摸過女人,就覺得心里不痛快,喝了些酒,就闖了這樣的禍。”
“兔死狐悲,總里如果處置前線的弟兄,其他的部隊該怎么想?萬一發生嘩變,南北一統的大計,就要被破壞。總里的眼睛,看的是整個天下,而不是十幾個女人的清白和性命。畢竟前線每天,都是成百上千的人命,跟十幾個人沒得比。所以總里只能顧全大局,犧牲一小部分。這官司,學生們打不贏,可是咱們又能怎么辦呢?咱們又管不到倪繼沖頭上。團是你一手創建,內部啟釁,等于有始無終,這事,也不能做。”
京城政壇三位一體,馮玉璋的正室周氏,與段芝泉續弦張氏,亦是熟識。兩個婦人交情很好,想來,總里對山東不滿,以及希望淡化此事的想法,必然是從鐵獅子胡同流出。
趙冠侯微笑道:“姐,也別把事說的這么嚴重,你先把她們告狀寫的東西拿來,給我看看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