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制衡的過程之中,妥協往往是相互的,如此才能各有進退、互有得失,將所有規則置于默契之下予以運行。
寫在紙面上的規則往往并不是規則,水面下的才是……
作為天下儒家之代表,孔、顏二人之威望無與倫比,坐在御書房內與李承乾、房俊爭論一番,看似并未達成目的,且有可能導致“南儒學、北格物”之局面使得儒家勢力減退,實則卻是將儒家放在“二有其一”的地位。
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儒學在兩漢極其興盛,橫掃一切、睥睨當世,奠定了儒學成為華夏文化核心之根基,但在其后數百年間,華夏大地幾經沉淪、戰火不休,受到胡族打壓破壞之同時,又要經受佛、道兩家之沖擊,地位跌至低點。
隋朝雖然提倡儒學、興辦科舉,但國祚太短,并未能結束兩晉南北朝以來儒學南北分裂、北弱南盛之局面。
大唐立國,《五經正義》之編纂標志著南北儒學開始融合、統一,然而數百年之戰亂所造成之傷害,又豈是一朝一夕可以彌合、痊愈?
隋朝崇佛、大唐崇道,即便儒家早已成為華夏文化之核心,卻無法得到相應之地位。
而孔、顏二人當下之所求,便是給予儒學一個相應之地位。
想要“獨尊儒術”是不可能的,“二有其一”已經是最為理想之狀態,只需將佛、道兩家壓制住,儒家遲早一統朝野。
連佛、道兩家都不能與其相爭之時,以“貞觀書院”為代表的“科學”又何足道哉?
出宮之后,孔、顏兩人聯袂來到孔家在長安的宅邸,進入書房,待仆人奉茶之后斥退。
顏師古拿著帕子擦了擦臉,精神好了一些,方才在太極宮內陛下、房俊博弈,耗費大量心神,有些挨不住了……
吐出一口濁氣,看了看同樣精神萎靡的孔穎達,嘆息著道:“年歲不饒人啊,往昔三天三夜不睡也能熬得住,可現在用了點心神便油盡燈枯,真是不中用了。”
孔穎達捧著茶杯,似乎對此并無太多感悟,沉思著,緩緩道:“總覺得心里有一些擔憂,會不會被房二那廝給算計了?”
顏師古一愣:“儒學彰顯,重歸主導之位,將佛道兩家予以壓制,咱們的初步預想已經達到,又有什么被算計的?”
孔穎達看了他一眼,沉聲道:“賢弟別忘了,當下之學派不僅于佛、道,新近興起的‘科學’也有可能成為一個強勁的對手,而房二正是‘科學’之肇始者。愚兄在書院亦有任職,不僅體會其辦學之昌盛、人才之充盈,更能體會到諸科‘科學’之威力,與儒學相比,諸如數學、化學、醫學等等學科更加注重實用,每一刻到了最高層次都究極宇宙之奧妙,與儒學截然不同,卻不可小覷。”
在他看來,儒學之本質告訴世人做什么,而科學之本質則是告訴世人怎么做。
一者形而上、一者形而下。
兩者的本質有所區別,儒學樹立權威、科學質疑權威。儒學之根基在于孔子之學說,此之為真理,不可置疑、不可辯駁,一切之發展都要遵循這一根基,否則便是離經叛道、異端學說。科學則恰恰相反,權威樹立在那里奉為準則,卻要持續的不斷去沖擊權威,直至樹立新的權威。
前者在穩,后者在變,各有優劣。
但無可否認的是,隨著科學之應用,諸如火器、造船、建筑等等方面皆取得長足之進步,使得科學之影響日趨壯大。
顏師古愣忡片刻,這才想起房俊不僅是軍方大佬、一方巨擘,更是曾著作《數學》《物理》《化學》等書籍、開創諸多學科,隱隱之間,早已有了開宗立派之根基。
現如今房俊并未鼓吹其“科學肇始”之地位,可以后呢?
仁和三年,忽然而來的科舉考試震蕩朝堂、席卷州府,整個帝國都因此而騷動起來。
在太宗皇帝改革科舉制度,并且確定科舉考試乃是帝國取士唯一途徑之后,科舉之地位便被無限拔高,然而這幾年時局動蕩、朝堂不靖,數次科舉考試居然皆雜亂無章,未有一次徹頭徹尾的成功,故而朝堂上下都對此次科舉考試無比重視,就連行走天下丈量田畝的禮部尚書許敬宗也提前半年多回到長安,等待主持禮部試。
貞觀書院之內,來自全國各地的學子都在準備返回原籍參加考試,宿舍內一片忙碌,整理行李、相互道別、依依不舍,一片喧鬧。
剛剛下過大雪,書院內瑞雪重重、瓊林玉宇,亭臺樓閣粉裝玉砌,來來往往的學子腳步匆匆,房俊與許敬宗負手而行,所遇之學子皆遠遠垂首肅立于道路兩側,鞠躬施禮。
兩人含笑頷首回應。
許敬宗原本身材就短胖,這一年行走州縣、丈量田畝,非但未有減瘦反而愈發有珠圓玉潤之感,可見平素生活絕非他向陛下上書所言那樣艱苦樸素、嚴格自律。
自律或許是有的,但許敬宗之自律乃是“對錢帛之愛堅定不動搖”……
房俊瞥了一眼這廝大氅也遮不住的圓潤肚腹,笑道:“此番行走天下,緊扼世家門閥之咽喉,想來收獲不菲吧?”
許敬宗渾身一顫,忙道:“太尉可是聽到某些詆毀之言?絕無此事啊!丈量田畝乃陛下欽定之國策,攸關帝國基石,下官就算長了兩個腦袋也不敢在這件事上動腦筋!恰恰相反,此番行走天下,下官嚴于律己、奉公守法,任何時候都是公事公辦,盡管那些世家門閥不斷以金錢美色引誘,但下官忠君之心堅若磐石、毫不動搖!”
他從來不認為貪財有什么不對,可他再是貪財也知道丈量田畝之事天下矚目,他一舉一動都在所有人眼中,豈敢胡亂伸手?
再者,他如今貴為禮部尚書、六部第一,距離宰相一步之遙,不辭辛勞行走天下所為正是更進一步,焉能因小失大?
房俊負手信步而行,對遠處走過來的岑長倩招招手,看著許敬宗不以為然道:“有些事情并不是非得要確鑿之證據,只需陛下認定你犯了錯,那就足矣。”
大冷的天氣,許敬宗后背卻冒出一層冷汗,苦笑著道:“孤高絕岸是不可取,和光同塵亦是不行,實在是難啊。”
“呵呵,你還感到冤屈了?”
房俊忍不住笑起來,看著一臉生無可戀的許敬宗:“言盡于此,好自為之吧。”
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許敬宗其人嗜財如命,行走于各州府縣之間、手中緊扼著世家門閥之天地,又怎能潔身自好、一文不染?
不過房俊之所以提醒、警告一番,是讓他莫要因小失大,當今朝堂實在尋不出另外一個比他更適合去干這件事之人,陰險奸猾、游刃有余,這人固然品行不端,卻不失為名聞千古之干吏。
當然,貪財也并非不是好事,最起碼諸多把柄被房俊握在手中,亦能對其諸多鉗制,可用則用,若有一日不可用,可以徹底將其一棒子敲死,絕無后患……
岑長倩快步走到近前,躬身施禮:“見過太尉、見過許尚書。”
房俊頷首:“不必多禮。”
許敬宗收斂臉上的惶恐之色,上前兩步,拍拍岑長倩肩膀,贊許道:“率領同窗潛藏東宮、關鍵時刻力挫叛逆、確保儲君不失,好好好,賢侄前途無量啊!”
雖然他現在已經不再擔任書院職務,可畢竟書院草創至今貢獻極大,更是眼看著這些青年俊彥逐漸成長,只需好好籠絡關系,這可都是他的人脈。
當初屈身于書院,被房俊欺負得不成樣子卻堅守不退,為的不就是這份人脈?
可以說,貞觀書院之創立,房俊獲益最大,他許敬宗次之。
岑長倩忙謙遜道:“尚書謬贊,愧不敢當!吾等經受書院之教導,要忠君愛國,時刻將帝國利益放在至高無上之地位,面對逆賊兵變自然全力以赴、不惜己身。”
房俊站住腳步,一邊與往來學子微笑致意,一邊問道:“行李可曾備好,何時啟程返鄉?”
岑長倩恭聲道:“早已準備就緒,不過書院同窗大多原籍在外地,此番返鄉略顯倉促,文書、路引等都要臨時開具,所以學生變留下來協調幫助,反正學生離家不遠,鄉試之前返回即可。”
房俊點點頭。
岑氏一族原籍鄧州棘陽,自長安出發橫穿商於股道直抵南陽,單程最多半月,時間充裕。
岑長倩原本就品學兼優,且出身名門、更有一個前任侍中的叔父,在書院學子當中影響力極大,此番又率領書院學子組成“神機營”護佑東宮、保護太子,愈發聲勢大振,已然成為書院學子之中的領袖。
“雖然你已經有官職在身,但到底未曾科舉入仕,根基淺薄,此番回鄉之后好好考試,最起碼也要混到禮部試,前途不可限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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