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敬宗笑呵呵看著岑長倩:“長倩天資聰慧、家學淵源,金榜題名不在話下,或許殿試之名次不可預估,但禮部試十拿九穩。”
岑長倩謙虛道:“晚輩才疏學淺,豈敢小覷天下英雄?科舉之途為盡力而已,無論走到哪一步,都不敢志得意滿、驕奢自傲,當精進學業、孜孜不倦,一心向學。”
這番話語謙遜低調、滴水不漏,許敬宗便指著岑長倩,對房俊笑著道:“少年當有張狂之氣,銳氣重霄、睥睨四方,這小子卻是暮氣沉沉、少年老成,不好,不好。”
房俊根本不愿搭理他,難道像你這么沒情商?
此君資歷深厚、才能卓著、學問驚人,但作為太宗皇帝潛邸之臣卻始終仕途蹉跎,蓋因其貪財無度、情商低劣。
能在文德皇后葬禮之上失聲嘲笑歐陽詢相貌丑陋,這是正常人能干出的事?
房俊不理會許敬宗,問岑長倩:“這是去往何處?”
“同窗們回鄉要開具文書路引,以免路途之中遭受官吏詰難,李司業便將京兆府的官員請到書院,就在山門下的房舍之后現場辦公,為同窗們方便行事,學生這是前去幫忙。”
房俊點點頭:“那就過去吧,回鄉之時要小心在意,隆冬時節商於古道雪厚難行,不可大意。”
“喏,學生告辭。”
看著岑長倩背影,房俊道:“李敬玄才干不凡、人脈廣博,是個有前途的。”
許敬宗捋著胡子,道:“這座書院會滋養無數人的仕途,但李敬玄之流未必跟咱們一條路啊。”
兩人并肩緩行。
房俊明白許敬宗的意思,李敬玄出身趙郡李氏,妥妥的儒學世家,固然身在書院任職,卻與書院教授之學科、理念相悖。
房俊道:“不要非此即彼,書院雖然教授各種科學學科,卻并不排斥儒學,相反,儒學對于道德之修養、人性之砥礪、普世之價值皆謂上善,若只學科學、不通儒學,則流于表面、止于技術,太過于注重利益并不是什么好事。反之,儒家子弟也能學咱們的算數、物理、醫學。”
最完美的教育,莫過于儒學為骨、科學為輔,最完美的官員,則是有著儒學浸潤之品德、科學精湛之技術。
許敬宗不太理解:“可現在儒家那邊早已磨刀霍霍,要在今年科舉之中重創書院學子!”
房俊奇道:“你難道不是儒家子弟嗎?”
許敬宗傲然道:“吾高陽許氏乃玄學世家!”
房俊愣了一下,旋即恍然。
許敬宗之七世祖許洵,乃魏晉名士、玄學大師,此君才學橫溢、詩文溢美,而最為后人所津津樂道則是此君與王羲之交情莫逆,曾與王羲之一起參加“蘭亭修禊”,彼時王羲之揮毫潑墨寫就《蘭亭集序》天下第一行書,左右在座者四十一人皆天下名士,許洵便置身其中……
且觀歷史上許敬宗其人行事,雖然未有大奸大惡之行,但的確與儒家教諭格格不入、甚至背道而馳,盡管其中不少事跡可認證為后期對其之抹黑,但不忠不孝、不仁不義這些儒家之忌諱幾乎一樣不缺。
這是一位重利益而輕品德之典范。
房俊不在乎他是否依舊成為一個奸臣,循循善誘道:“所以未來你的擔子不輕,這書院之內皆你之弟子,未來自然成為你最為堅實之后盾。可正所謂預先取之、必先予之,在那之前,你要竭盡全力為這些弟子們保駕護航。你在書院時間不短,對這些弟子知之甚詳,應當知曉他們都是何等杰出之人才,每折損一個,都是無可估量之損失。”
他現在雖然地位崇高、軍權在握,但并不好過多干涉文官之事,很容易適得其反,有馬周與許敬宗這兩位一正一邪兩大官員照拂這些書院學子,正反兼顧、全無疏漏,用二十年的時間夯實自然科學之根基,使之與儒學相互促進、兼容并蓄,則大功告成。
許敬宗不太明白房俊最深層的謀算,不過他早已攀上房俊這艘大船,且兩者利益一致,自然明白其中道理,鄭重頷首道:“太尉放心,老夫為人雖然諸多詰難、非議不斷,但未有護犢子這一項從無更改!這些學子既然為老夫之弟子,老夫自然當做兒子一般看待!”
慷慨激昂的表達了一番,扭頭見到房俊看向他的玩味眼神,心中一顫,頓時醒悟過來,卻不知說什么是好,只能尷尬一笑。
話說回來,他對待自家之兒女實在沒什么“慈父”之風范啊……
“二郎當初諫言太宗皇帝設立貞觀書院,實在是高瞻遠矚,網絡天下才俊培養成實用人才,與那些夸夸其談、百無一用的儒家子弟形成鮮明對比,帝國因此而興、華夏由此而盛,百年之后,二郎之名諱怕是要與孔孟并肩,配享太廟也不是不可能!”
作為長輩、太宗皇帝潛邸之臣、當今禮部尚書,許敬宗卻無半分自矜之色,恭維起房俊可謂諛詞如潮、毫無底線,連“配享太廟”這種話都說了出來。
房俊受不了,瞪了一眼道:“這等話你也說的出口?果然如同朝堂上諸多大臣之言,‘許延族有奸佞之像’啊!”
孰料許敬宗絲毫不以為忤,反而笑道:“忠奸善惡不過世人虛言罷了,都是表象、難窺本心,你房二郎也不曾被御史言官們攻訐為‘佞臣’?你我本是志同道合,當攜手并進、砥礪前行啊,哈哈!”
房俊無語。
所以說即便是名垂千古之奸臣,其自身亦有超人之能,且不論許敬宗之才具,單只是這份唾面自干、詼諧自娛之心態,便已經遠超諸多自詡清官之人。
整個大唐都在為即將開始的科舉考試歡欣鼓舞,但是宗正寺內卻一片愁云慘霧。
李孝恭的身軀愈發肥碩,精神也愈發萎靡,一身袍服臃腫的坐在那里,眼眸似開似闔,一言不發。
李元嘉喝了口茶水,道:“李神符已經秘密處決,與其一并處決者十余人,其余褫奪絕對、封地者二十余……經此一事,宗室損失慘重,元氣大傷,非二十載不能恢復。”
宗正少卿李孝逸抹了把臉,重重嘆口氣,無奈道:“此前陛下已經屢次三番施以寬恕,可彼輩毫無忠貞之心,欲壑難填、不忠不義,自掘墳墓、如之奈何?”
從貞觀年間太宗皇帝首次表露出易儲之意開始,宗室便摻和其中,到了后來李承乾登基遭遇兵變,宗室更是置身其間興風作浪,連續兩次兵變,宗室之內參與者極多。
可陛下深知宗室乃帝國基石,不易傷筋動骨,故而一忍再忍,可這些人卻執迷不悟,終于導致今時今日之局面……
李神符是他的親叔叔,一家子老老少少處決者數十,只余下幾個不足五歲的娃娃以及一些女眷,爵位被奪、封地被消,一家子被驅逐出郡王府去往城外居住,這一支算是徹底沒落,幾乎沒有任何崛起之希望。
就連他這一支也遭受牽連,所幸陛下大度未予追究,否則后果亦是不堪設想……
李元嘉搖頭道:“事已至此,后悔亦是無用,吾等執掌宗室自有振興宗室之責,當籌謀良策針對危機,若宗室不振,則社稷不穩,吾等將來九泉之下如何去見高祖、太宗?”
“韓王若有良策,不妨全數道出,我自然全力襄助。”
聽了李孝逸表態,李元嘉看向李孝恭。
后者抬了一下眼皮,又耷拉下去,有氣無力道:“有什么后辦法,說說看。”
李元嘉道:“其一,吾等諫言陛下,準許宗室子弟參加科舉、出仕為官。”
李孝逸蹙眉:“這如何能行?科舉考試雖然已經被敕令為唯一出仕途徑,但所授予之官階最高也不過六七品,在各處衙門都無實權,打熬十余載也做不了三品大員,有何用處?咱們也等不起啊!還是應當由陛下敕令官職,如此身居高位,尚能維系宗室之根基。”
雖然天下學子以科舉考試為唯一出仕之途徑,但宗室自然例外,宗室子弟可經由皇帝之敕令而擔任官職。
李元嘉道:“但經由陛下敕令而為官,要么是宗正寺這等特殊府衙,要么是御林軍這些宗室地盤,可若想在各處衙門占據實權,非科舉不可。”
一個經由敕令而擔任的官員,固然出身高貴,可若是能力不足,在衙門之中誰會拿你當回事?皇族雖然顯耀,可人家那些世家子弟也不差多少!
更有甚者,極有可能被那些人精給坑死……
唯有通過科舉一步一步成長起來,才能培養自身之能力,占據實權,反過來提振宗室之底蘊。
這將是一個漫長而困難的過程,不可能一蹴而就。
李孝逸沉吟片刻,看著李孝恭問道:“王兄意下如何?”
李孝恭不置可否:“其二如何?”
李元嘉道:“其二,將宗室內適齡之子弟一并送入貞觀書院,按各人之興趣、天賦擇選學科,入學精修,放下身段,從底層做起。”
李孝逸無語,這是要將宗室子弟徹底下放啊,再不復高高在上之尊貴地位,完全從底層開始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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