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樞一再強調此次選官不得“私相授受”、更不能“賣官鬻爵”,可房俊身為朝中第一人卻公然指使工部授官于新科進士,豈非知法犯法?
其后,更爆出新科進士張子胄乃范陽張氏子弟,與房玄齡之妻、房俊之母出身之范陽盧氏祖祖輩輩結親,使得這股風潮愈發洶涌跌宕起來,數十籍貫江南的新科進士匯集于吏部館舍,群情激憤、怒發沖冠。窗外小雨瀟瀟,卻澆不滅新科進士們心頭怒火,南榜第十六名朱文元面紅耳赤、義憤填膺:“所謂“不得私相授受'難道只是針對我們江南士子嗎?張子胄排名數十之外,只因與房俊攀上親戚便直接被工部選走,且參與數十萬貫的龐大工程?
另外一名新科進士陳林也搖頭感嘆:“這還只是當下,一旦那所謂的工程完成,連升三級也不在話下,吾等怕是以數十年之功也追之不上啊。
朱文元怒哼一聲:“開鑿大禹陵?簡直荒謬絕倫!五嶺隔絕南北、形如天塹,豈是人力可以為之?只怕這所謂的工程也只是房俊對張子胄量身定做,屆時召集民夫、囤積糧秣,于山嶺之間某一處羊腸小徑隨意鑿幾塊石頭、推幾車土方,便堂而皇之宣稱工程完成,屆時斂財的斂財、升官的升官,置帝國利益于不顧,無恥之尤!
窗前捧著一本書的蕭恕聞言蹙眉,放下書本,正色道:“文元,慎言!開鑿大庾嶺、鑿穿南北乃曠世工程,可謂功在當代、利在千秋,你就算不看好,也得等到工程失敗之后再行彈劾吧?現在八字沒有一撇,便這般憤世嫉俗、無中生有,著實不妥。
朱文元怒目相對:“你自是說的風涼話,南榜第一、中書舍人,已經預定了宰相之位!可吾十余年苦讀,到頭來不過是稷山一個縣丞,難道于他河東苦寒之地蹉跎歲月、浪費光陰?
如此說話,蕭恕也惱了:“朱兄何以出此怨言?岑長倩乃北榜第二,且有功于皇家,更是貞觀學院數百學子之領袖,也不過選官為澤州別駕而已,你排名南榜十六,選為一縣之縣丞又有何不滿?況且要說苦寒,澤州背靠太行山,轄區多山少田窮困不堪,實屬苦寒之地,毫無做出政績之根本,而汝所在之稷山瀕臨汾水、良田無數,順水而下可抵黃河聯通天下,又怎算是苦寒之地?
諸人無言,這的確是不容置疑之事實。
誰都知道岑長倩在數次叛亂之中皆立下大功,其人出身顯貴、才學卓越,早已成為貞觀書院中學子領袖,深受房俊之寵愛、器重。眾所周知,房俊素有識人之明,能被他寵信、器重者皆非等閑,只需略作提拔便能獨當一面。
如今卻任由吏部將岑長倩安置于澤州那等窮鄉僻壤……
論及親疏,張子胄所謂的老親,又如何能與岑長倩那等得意弟子相提并論?
若當真“私相授受”,也應該動用人脈、威望去為岑長倩謀求一個好官職才對……
然而朱文元已被嫉恨之心填滿,冷笑不屑道:“此之為“瞞天過海'之策也,誰都知道岑長倩乃房俊之門生心腹,故而故意將岑廠前安置于苦寒之地、且官職不顯,以此堵住旁人之口,私底下卻將自己親屬、故舊安插于顯要之位。諸位如若不信且等著瞧,岑長倩在澤州別駕任上用不了兩年,房俊必然將其調往別處、且步步高升。”
諸人一聽,如此說來好像也有道理啊……
蕭恕搖搖頭,不再與其爭辯,回頭又拿起書本研讀起來。
朱文元未得到反饋,心中不滿:“話說你們蘭陵蕭氏也與房俊是姻親,甚至將身負南梁皇族血脈的嫡支女兒送給房俊為妾,難道就不曾登門哀求,讓房俊對你這位南榜狀元多多關照?”
蕭恕霍然起身,書本卷起指著朱文元鼻子,冷聲道:“再敢胡言亂語,莫怪吾不給你顏面!”左右人等趕緊上前將兩人拉開,蕭恕怒哼一聲,拂袖離去。
說起來他的確心虛,因為朱文元話雖難聽、卻是事實,蕭家的確為了籠絡房俊而將蕭淑兒送去房家為妾,此事在江南人盡皆知,也曾有諸多流言蜚語…
見蕭恕離去,朱文元不以為意,環視一周,大聲道:“反正張子胄之事見不得光,吾欲邀請諸君前往承天門請愿,懇請陛下責令御史臺徹查此事,還吾等新科進士一個公道!不知諸君可愿同往?”諸人都嚇了一跳,還以為這廝只是羨慕嫉妒蕭恕狀元身份,卻不知其居然藏了這份心思。
陳林忙勸阻道:“此事究竟是否違規,自有御史臺去徹查、核實,吾等豈能前去承天門叩闕?”南榜第二名沈文建一直沒吭聲,這時候也反對:“如此行為,既是干預司法,不可取也!”朱文元看向一旁喝茶未參與爭論的謝文華、庾志沖:“二位兄臺以為如何?”
庾志沖放下茶杯,想了想,道:“倒也未嘗不可。”
謝文華蹙眉道:“國家自有法度,焉能恣意妄為?若誰人只覺不公便跑去承天門叩闕、請愿,則國法律例何在?”
庾志沖看向朱文元,后者壓低聲音道:“當然不能吾等區區幾人前去,房俊權傾朝野、一手遮天,咱們跑去檢舉揭發,真以為人家是吃干飯的?這兩天我觀察了一下,考試之后各種原因滯留京中的天下士子尚有百余,這些人有的被取中,但選官不盡如人意,想要改任卻苦無門路,更多則是落榜士子,難免心存憤懣,咱們幾個振臂一呼,定然應者云集,先起草一份彈劾張子胄至文書,讓眾人簽字畫押,而后數百人齊聚承天門下,縱然不能達成目的,也無后顧之憂,朝廷畢竟要考慮惡劣影響嘛!”
此言一出,諸人恍然。
法不責眾啊!
南榜狀元沈建文自是不愿摻和,搖頭道:“此等裹挾民意、脅迫中樞之舉措,縱然得逞于一時,怕是也將吾等身上背負污點,須知現在若聚眾鬧事不僅僅是針對房俊、張子胄,更是對吏部選官不滿、對工部運作不滿,諸位不妨想想,以后吾等為官之時但凡涉及這幾個衙門,必然對吾等百般挑剔。”
工部也就罷了,吏部卻是每一個官員都繞不過去的門檻,每一個官員之任免、升遷都要經由吏部之銓選,一旦銓選不合格、審查不通過,輕則候補待職,重則革職查辦。
今日將吏部上上下下得罪個遍,他日銓選之時,還能指望吏部有什么好話?
朱文元搖頭道:“非也!我聽外間傳聞,張子胄之所以被工部選中,是因為房俊親自帶著張子胄去了工部衙門見了閻立本,之后工部直接行文吏部,點名要張子胄……如此,與吏部何干?”
沈建文便不再不說,看向謝文華:“文華兄何往?”
謝文華道:“今日腹痛,正欲尋一處醫館號脈查看一番,開一副藥。”
江南人士身在關中,萬一水土不服所致,那可是能要了命的。
沈建文便道:“在下當與建文兄同行!”
兩人遂聯袂而去。
他倆一個南榜第二、一個南榜第三,仕途順遂、前程似錦,何至于跟隨朱文元等人去攪合那一灘渾水?當真“為民請命”也就罷了,總還是有幾分悲天憫人之胸懷,可朱文元與庾志沖一唱一和、配合默契,真以為他們看不出來?
朝廷對此次科舉無比重視,看看之前因為大鬧考場而被禁考的陸彥遠、賀默、張正等人便可知一二,現在選官完畢卻要聚眾鬧事、裹挾民意、脅迫中樞……
怕是沒什么好下場。
朱文元眼見兩人離去,頓時惱羞成怒,憤然道:“吾等為了江南士子之前程,奮不顧身想要一個公平、公正之對待,彼輩卻顧惜己身、自私自利,吾羞與之為伍!”
庾志沖遲疑道:“沒有他們三人,吾等恐怕聲勢不足啊!”
南榜一二三名盡皆置身事外,即便聚集再多考生、士子,怕是也難以引起足夠的聲勢,而這種“叩闕”之舉最重要便是聲勢,將聲勢搞得沸沸揚揚浩浩蕩蕩,中樞自是顧及影響、法不責眾,可若是動靜不足,很有可能被強力壓制。
到時候秋后算賬,麻煩就大了……
朱文元一咬牙,振臂高呼:“吾等所為乃義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既然大義在身,又有何懼?諸君請與我同行!”
“好!”
“彼輩奸佞禍亂朝綱、私相授受,吾等豈能聽之任之?”
“吾等之前程無關緊要,定要肅清綱紀、廓清寰宇!”
當下,十余人以朱文元為首,出了館舍,前往國子監,在國子監門口一番演講,頓時有無數學子被鼓動得熱血沸騰,再有前來匯聚的新科進士、落榜學子,數百人振臂高呼口號,任憑淅淅瀝瀝的雨水淋濕衣裳,浩浩蕩蕩往承天門而去。
國子監官員嚇得面青唇白、瑟瑟發抖,趕緊向吏部、中書省報訊,這些學子萬一鬧大,事情怕是沒法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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