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祥道跪坐在御史臺的值房里,手里捧著茶杯,一旁的小爐上泉水正沸,眼望著窗外出神。院子里有幾棵巨大槐樹,許是生長期曾遭遇狂風,故而枝干扭曲歪斜、樹葉茂盛,雨水落在互生的橢圓葉片上沙沙輕響,將樹葉上的灰塵洗滌一空、濃翠如墨。
當初履任御史大夫之日,他見到這幾棵槐樹便心有不滿,槐樹陰森,栽種在御史臺實在不合適。在劉祥道心里,御史臺就應當如漢朝之時那樣栽滿柏樹,柏樹枝干筆挺、高節貞心,不僅意味著讀書人的品質高潔,更象征著御史臺堅韌不拔、威武不屈……
尋個機會,定要這幾株槐樹刨了才好。
門外腳步聲響,須臾,御史中丞孫處約快步而入,見禮之后,回稟道:“果然如您所料,消息一經放出,那些江南士子便坐不住了,如今已經聯絡了不少新科進士、國子監學子,匯聚一處前往承天門請愿,途中招搖過市、大肆宣揚,吸引很多百姓,事情鬧得有點大。”
即便自詡心志堅定,也見過大場面,但如此之多的進士、學子聚眾鬧事,其影響之惡劣,亦令他心驚膽顫。
尤其是這些人精神亢奮,沖動之下指不定做出什么驚天動地之舉措……
“道茂啊,你對此事如何怎么看?”
劉祥道喝了口茶水,捋一捋寬大的衣袖,問道。
孫處約遲疑一下,微微躬身,小聲回道:“似乎……鬧得有點大,不太好收場啊。”
他其實不太懂,如若御史臺覺得張子胄之事乃是房俊“私相授受”,違規操作,大可對涉事人等啟動審查程序,有證據則彈劾房俊、閻立本、張子胄等人,若無證據,亦可正視聽。
這些都在御史臺權責內,縱然房俊再是跋扈也得老老實實接受審查。
鼓動那些學子去承天門又能頂什么事?
以房俊今時今日之地位、權勢、功勛,又豈是一些學子鬧事就可以將其扳倒?
況且依著房俊那“棒槌”脾氣,一旦沖動起來,指不定強硬回擊……嘶!
想到此處,孫處約倒吸一口涼氣,瞪圓了眼睛驚駭的看著自家上司。
這位該不會是打著主意將那些學子送去房俊刀下吧?
陛下對于此次科舉之重視前所未有,自然對取中之進士無比倚重,若是這些“天子門生”有人被房俊所害……
“想什么呢!本官固然不敢自詡清正君子,卻又怎能做出那等下作齷蹉之事?”
劉祥道一看孫處約的表情,就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頓時有些惱怒。
他是御史大夫,朝野上下最是清正無比的官職,一旦用出那等手段就等于給自己身上潑滿臟水,一世英名付諸流水。
孫處約急的跺腳:“亞臺或許并無此意,可若是有人借此栽贓嫁禍,亞臺又當如何自證清白?”“亞臺”是對“御史大夫”之尊稱,因宰相古稱“臺輔”,而御史大夫是僅次于宰相的官職,因此而得………
劉祥道隨口道:“世人皆知陛下對此科進士之看重,若有人出事,必然使三法司介入,誰人瘋了不成敢那么做?”
然而說到此處,他忽然愣了一下,旋即面色一變,大叫一聲:“不好!”
將茶杯丟在茶幾上,霍然起身,便向門外走去。
孫處約見其步履匆忙,已經出門,忙道:“亞臺,鞋!穿鞋!”
“哎呀!”劉祥道一拍腦門,趕緊回身在門口處尋到鞋子,卻也來不及穿,只毆拉著便小跑著出了值房孫處約趕緊從后跟上。
至御史臺正堂,劉祥道疾聲道:“所有人,隨我前去承天門控制局勢!”
言罷,奪門而出。
堂內一眾御史面面相覷,他們先前得到的命令是無論發生何事皆按兵不動,待到局勢危急之時再挺身而出力挽狂瀾……怎地學子那邊剛剛鬧事,局勢便危殆了?
卻也來不及腹誹,趕緊呼啦啦出了正堂,見劉祥道與孫處約已經登車出門,趕緊或乘車、或騎馬,一溜煙的追上前去,御史臺傾巢而出,正在衙門辦公的御史數十人浩浩蕩蕩,冒雨趕往承天門。車上,劉祥道不斷催促車夫加快速度,好在御史臺位于皇城,距離承天門也就幾里路。
孫處約見劉祥道急的冒汗,好奇問道:“下官仔細思索,覺得亞臺之言確有道理,誰這個時候敢對進士、學子們下手,那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何其蠢也?”
劉祥道揉了揉臉,悔之不及的模樣:“你我皆這般想,所以旁人也認為你我必是這般想,這個時候如果出事,你猜猜旁人會怎么想?”
孫處約被繞的有些頭暈,什么你想我想他想的·………
等到將話中意思捋清楚,頓時瞪大眼睛。
“這這這……要壞事了!”
所有人都認為御史臺已經認定不會有人加害學子,所以若御史臺反其道行之私下對學子動手,誰人會想到是御史臺動的手?借此將所有臟水全都潑到房俊頭上,將其牢牢壓制、甚至徹底掀翻!
可劉祥道真沒這么想啊!
以學子之性命逼迫房俊認罪、下野,他得多瘋狂才會干出這種事?
但現在只要學子出事,幾乎所有人都會想到這是劉祥道“反其道而行之”的計謀,最要命是朱文元等人鼓動學子去往承天門叩闕、請愿,的的確確是御史臺幕后策動,若是現場再有那么一絲半點的“蛛絲馬跡”,御史臺傾盡黃河之水都洗不清……
而發生這種事的幾率很大嗎?
孫處約敢肯定:那是非常之大!
自劉祥道入主御史臺以來,唯皇命是從,任何勛臣貴戚、世家門閥皆不放在眼內,一切以維系陛下利益為上,雖然也嚴守底線,但得罪的貴人、大臣有如過江之鯽、數之不盡。
平常時候這些人自是拿劉祥道毫無辦法,甚至還要陪著笑臉,以免被御史臺盯上,可心中之憤恨豈能消融?
只要出現機會,那些人無論出于利益還是私憤,都一定置劉祥道于死地。
而現在,有可能就是他們苦等的機會。
偏偏劉祥道授人以柄、自作自受……
小雨淅瀝,雨絲如棉,雨水將皇城內建筑洗刷得干干凈凈,本應是正常辦公期間,但道路兩側的各衙門官員三五成群、撐著傘快步前往承天門,似學子糾集請愿這種事也不多見,都想去湊湊熱鬧。御史臺的馬車呼嘯而過,數十位御史冒雨疾行,頓時吸引了官員們的注意。
“最前邊那是御史大夫的車架吧?”
“好家伙,御史臺這是傾巢而出啊?”
“學子鬧事,與御史臺何干?”
“此事之起因便是御史臺內流傳出要審查新科進士張子胄選官,甚至牽涉到越國公,繼而才有諸多進士、學子聚集起來前往承天門請愿,你說御史臺有沒有干系?”
“何止有干系?要我說啊,這根本就是劉祥道的手段。”
“我也覺得如此,劉祥道不敢光明正大的彈劾房二,便慫恿進士、學子鬧事,一旦鬧大,朝廷勢必不能大事化小,搞不好三法司都得介入。”
“可如此之多的年輕進士、學子湊在一處,必然熱血賁張、神智亢奮,萬一出點什么意外,他劉祥道如何負得起責任?”
“嘿嘿,所以說劉祥道高明啊,你猜他敢慫恿這些人鬧事,會不會事先早有叮囑要適可而止?”“如此說來,房二麻煩大了啊!”
“也該是房二倒霉,陛下三令五申要確保選官之公平、公正,偏偏房二對皇命視若無睹,親自出面給自家老親謀求官職,豈不是正好撞在御史臺的鐵板上?”
劉祥道掀開車簾,遠遠便見到承天門城樓巍峨矗立、氣象恢弘,這座城樓由之前叛亂損毀嚴重的原址重建,如今增擴至五道門,規制更是象征建筑最高等級的“天子三出闕”,恢弘壯闊、脾睨天下。門前左右的東西朝堂剛剛建成,以后入宮朝覲之時可先行在此等候,如遇大典陛下親臨承天門與民同樂,官員也可在此辦公、設宴。
東西貫通之橫街在門前橫穿而過,構成一個寬三百步、長百五十步的巨大廣場,正對著朱雀大街,前些時日逆賊李思晾便是在此遭受“凌遲”
而現在,承天門下偌大的廣場已經被聚集的進士、學子、看熱鬧的諸衙官員、以及維持秩序的禁衛所填滿,雨水紛紛,滿場呼喊、喝叱、推操,沸反盈天。
所幸雖然熱鬧,卻不見混亂,顯然局勢尚在可控之中,劉祥道狠狠松了口氣。
然而馬車在橫街上還未停穩,便聽到靠近承天門下的地方傳來一陣驚呼,繼而雨中人群呼啦一下向外擴散,有人大叫:“死人了!死人了!”
剛剛打開車門下車的劉祥道聞言,好似被一道閃電劈中,整個人剎那間失神,一個跟頭跌落車下。本就毆拉著的鞋子甩飛……
左右數十名御史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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