嫉妒是人的共性,即便對象是自己的兒子也難以免俗。
好在只不過是一瞬間的事兒,畢竟那可是自己的兒子,不僅傳承他的血脈,更繼承了他的政治衣缽。
“二郎確實是不錯的!”
房玄齡捋須微笑。
文治再好,好得過周公、管仲嗎?
武功再高,高得過衛青、霍去病嗎?
但是這份胸襟境界,卻是最為難得。
這一刻,房玄齡難免驕傲自得、老懷大慰。
什么管仲、李斯、蕭何……縱然歷史之上你們的成就、名聲遠勝于我,可我有這樣一個兒子,你們拿什么比?!
人在三十歲之前,比事業、比財富、比社會地位,甚至比相貌、比身材。
人在三十歲之后,比的是孩子。
一事無成又怎樣?只要有一個爭氣的好兒子,一生落魄亦可逆轉,即便未必能夠享受多少孝順,百年之時亦能含笑九泉。
反之,縱然帝王將相,若是沒有一個好兒子,一生功業又有何用?
房玄齡笑瞇瞇喝口茶,有一種微醺的感覺。
前半生建功立業、宰執天下,后半生優游林泉、子承父業,人生至此,夫復何求?
世人有所謂“房謀杜斷”之說,一直將他與杜如晦并列,孰高孰低,很難有一個明確之界定。
但是現在,房玄齡可以斷定,他日九泉之下若是見了老友,當可穩穩勝過一籌。
畢竟……
我什么兒子?
你什么兒子?
“秋日很是短暫,過不了幾天冬天便要來了,郎君何必這個時候前去西域?”
后宅,聽聞房俊這兩日便要啟程先去河西、再去西域,幾個妻妾齊齊露出擔憂之色。
河西還好,但西域每到冬天大雪漫山、道路難行,極其艱苦。
若是不慎染病,動輒有性命之憂。
蕭淑兒更目光幽怨,她這些時日每天保養身體,心心念念想要一個健康活潑的兒子,孰料郎君根本無暇在她身上多多耕耘……
此去西域,歸來之日必是來年春暖花開,一個冬天便白白浪費了。
何時才能誕下麟兒?
房俊坐在椅子上,俏兒蹲在地上給他洗腳,笑著道:“不去不行啊,祿東贊那個老賊太過奸詐,裴行儉魄力不夠,搞不定他,萬一吐蕃局勢有變,此前所有努力都將白費,這是絕不允許的。西域那邊更是危急,按照常理,大食軍隊若是入侵必然等到來年開春,可穆阿維葉那個人很是有些癲狂,不可以常理度之,況且他麾下那些軍隊皆是一手持劍、一手經文,最是悍不畏死、狂熱無比,不能排除冬季用兵之可能。薛仁貴謀略出眾、勇冠三軍,但畢竟缺乏威望,未必能夠指揮得動那些西域部族。”
以安西軍之戰力,對上大食軍隊并不會吃虧,未必需要西域部族從旁協助,可萬一那些西域部族受到大食蠱惑、收買,反過來扯安西軍的后腿,那薛仁貴的處境便兇險了。
火器固然威力巨大,使得戰爭模式出現代差,足以形成碾壓,但說到底,戰爭的主體是人,任何武器都只能作為輔助,一旦后路被斷、軍心渙散,再多的火器也沒用。
世間從無必勝之戰爭,一切都需謹小慎微、萬事防備。
高陽公主忍不住埋怨:“裴行儉鍛煉了這么久,難道還不能獨當一面嗎?斗不過祿東贊一個老不死的?薛仁貴也是沒用,天天嚷嚷著什么勇冠三軍,結果獨領數萬安西軍,卻連一個大食國都搞不定。”
房俊苦笑不已:“若這二人在此聽聞殿下之言,怕不是要委屈死……什么叫‘祿東贊一個老不死的’,什么叫‘連一個大食國都搞不定’?”
他耐心給妻妾們解釋:“祿東贊與松贊干布,皆乃吐蕃歷史上的一代人杰,以往無人與其相提并論,以后大概也不會有,試想,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千年歷史之中最為出類拔萃的人物,豈是易與之輩?裴行儉已經做得很不錯了,換個人,肯定壓不住祿東贊。”
“再者,真以為大食國乃茹毛飲血的番邦蠻夷啊?那是能夠與大唐相提并論、并且掰一掰手腕的強國,寰宇之內,也唯有大食可與大唐并駕齊驅。其國內數千萬百姓,幅員之遼闊不亞于大唐,其戰士更是念著經文沖鋒,赴湯蹈火、悍不畏死!安西軍再是強悍,稍有疏忽,也是有可能戰敗的。而安西軍一旦戰敗,便必須回縮,大片西域土地將會被大食國蠶食,這些土地丟失容易,再想奪回,難如登天。而一旦西域不穩,戰略緩沖喪失,必將造成關中震蕩。”
安史之亂時,吐蕃何以攻入長安?
原因就在于彼時西域已經淪為吐蕃領地,使得兩國之間再無戰略緩沖之余地,吐蕃騎兵自高原俯沖而下截斷河西走廊,由大震關殺入關中、攻陷長安……
縱觀歷史,一旦西域丟失,無論國都在于長安、開封、亦或北京,國勢都難言強盛。
由此可見西域之重要。
更休說此時之西域水草豐美、人口繁盛、部族林立,實乃帝國不可舍棄之戰略要地。
高陽公主咋舌:“天天聽他們念叨郎君當初數千里馳援西域,最終于天山腳下大破大食軍隊,本以為大食也是如西域胡族那樣的國家,只是地盤略大一些、人口略多一些而已,卻不知居然如此強盛。”
大唐之強盛,她自是感同身受,以此推之,便可想象大食是何等國土廣闊、國勢強悍。
此等當世強國疆場爭勝利,動輒十數萬、幾十萬人的大戰,的確再是小心亦不為過。
哪一個國家也承受不住此等失敗……
見她這般驚詫,房俊反而笑道:“也僅只是強大而已,譬如當年的匈奴、今日之突厥,隨風而起、隨風而落,在那一片文化荒漠之上,難以建設一個持續強盛的國家。”
一個國家、亦或一個民族之所以能夠屹立不倒的底蘊是什么?
很簡單,是文化。
文化造就了身份認同與凝聚力,確立了價值觀與道德規范,延續了歷史傳承與智慧積累,且能在危急時刻提供精神支撐,增強全民族的心理韌性,在困境之中百折不撓、砥礪前行。
西方沒有文化,它們的“教廷”承擔了類似的作用,但是與強盛繁榮的華夏文化相比,其猶如沙灘上的堡壘一般,看似堅固宏大,實則不堪一擊,國勢強大之時自能凝聚人心、號召萬民,可一旦國勢傾頹,立刻隨風散去。
所以華夏能在滾滾滔滔的歷史長河之中“分久必合”,也能在日復一日的傾頹衰敗之后,于廢墟之中完成重建。
國號在變,政體在變,但文化內核卻始終不變,無論祂叫做“秦”“漢”“唐”“宋”“明”,甚至“元”“清”,只要是以華夏文化為核心,繼承了傳承華夏文明之重任,便是神州大地之一部分。
從這一點來說,飽受詬病的儒家居功至偉。
所以世間之事從來都不是非黑即白,縱然儒家文化有著這樣那樣的毛病,但其在華夏傳承之中所作出的不可磨滅之貢獻,必須予以承認且給予肯定。
“文化?”
正在給房俊洗腳的俏兒抬起頭,有些懵懂:“就是魏王殿下現在主持的那個什么‘文化振興會’?”
房俊想了想,解釋道:“‘文化’不僅需要傳承,還需要創造,而且未必內外如一、一以貫之,對內,文化要利于族群之傳承、國家之發展,對外,則要利于利益之獲取、影響之擴大。”
俏兒眨眨眼:“內外不一嘛?便是‘內圣外王’那一套?對內講究實際,對外喊口號,什么口號對我們有利便喊什么!”
房俊頗為驚奇,伸手捏了一把嫩滑的臉蛋兒,贊道:“這是誰家的小娘子呢?這么聰明!”
沒錯,就是對外喊口號,什么口號對自己有利就喊什么,至于這個口號別人是否相信,那無關緊要,因為喊口號的人自己都不信,譬如“人權”,譬如“民煮”,譬如“言論自由”……就是一根可以“師出有名”的大棒子而已。
俏兒臉頰羞紅,喜不自禁。
在家中郎君的妻妾哪一個不是天潢貴胄、豪門貴女?她自是,因為奴婢之身份時常感到自卑,此刻得到郎君之夸贊,著實心中喜悅。
蕭淑兒在一旁目光悠悠、語氣幽怨:“可說來說去,豈不是要等到明年春日之后才能回來?”
房俊略一沉吟,道:“若是娘子心中急切,不舍與為夫分離,那為夫此次前往河西,便請娘子一道同行,日夜相近、耳鬢廝磨,一解娘子相似之苦,如何?”
“哎呀!”
蕭淑兒羞得滿面通紅,嗔道:“妾身何曾有此意?”
還日夜相近、耳鬢廝磨……那成什么了?
她雖然是妾侍,卻也是正經兒的豪門嫡女,自幼被當做當家主婦教育,豈能作出那等“以色悅人”之事?
她只是想要個二胎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