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州,地產富饒,南有鐘寮金場,北有龍門銀坑,東有莒溪鐵務,西有拔口銀務。各種金銀礦產提煉成金銀錠后,皆需輸至銀務,點檢入庫封存,待到固定時日,解送入京。
其中這拔口銀務,就處于武夷山脈深處,這里也有一處規模不小的銀銅伴生礦場,這也是拔口銀務設在此處的原因所在。否則誰愿在深山老林、人跡罕至的鬼地方設銀務來著。
有礦場自然就有礦工,這些或被招募或被誘騙或者本身就是刑徒的礦工稱為“礦徒”。自古以來,礦徒多是性情兇頑,好勇斗狠之輩,又因挖礦過程中需要團結合作,所以有相當地組織性與紀律性。后世便有戚繼光獨具慧眼,看出這些礦徒的價值所在,募之成軍,屢敗倭寇,這便是日后名震天下的戚家軍。而明末禍亂山東,給明王朝帶來慘重損失的所謂的“三順王”之一的孔有德,同樣也是礦徒出身。
礦徒的兇戾、不安份是天性,越是亂世越活躍,這個群體就像一把雙刃劍,擅于使用可傷敵,用得不好則傷已。
宋元連年征戰,良家子早被征發完了,這拔口銀務的礦徒九成都是刑徒,不乏窮兇極惡之輩,自然不會甘心下半輩子就在這鬼地方敲石頭至死。
恰在此時,宋元閩西大戰如火如荼,閩贛各州府縣兵力抽調一空,這就給了礦徒們可趁之機。于是在礦徒領頭吳世彪率領下,拔口銀務礦徒暴動了。
礦徒兇猛,又是以有心算無心,銀務的守兵本就少,加上猝不及防,頓時死傷慘重。看著圍攻城寨的上千瘋狂的暴徒,心驚膽戰的守軍僅僅堅持半日,就不得不開門投降。
正當吳世彪等礦徒們帶著翻身作主人加發橫財的狂喜,瘋狂砸開銀庫,準備大肆洗劫時,好死不死,伯顏的大軍到了。
合必赤軍是什么軍隊?哪怕失去了所有馬匹,哪怕跋山涉水筋疲力竭,哪怕饑腸轆轆戰力衰減,可也不是區區千余暴亂的礦徒能抵抗得了的。
合必赤軍一路逃亡,早已憋得眼珠發紅,殺意沸騰,他們不敢回頭朝追兵釋放這股殺意,而是發泄在這股撞到刀尖上的暴動礦徒身上。一番屠戮,拔口血流成河,尸橫遍地。除了少數人或鉆礦洞或竄山林得以逃生之外,九成的暴動礦徒盡數被殺死,俘虜都沒留幾個。
伯顏勒馬看著堆集如山的尸骨,再抬頭看著漸漸變暗的天色,臉色很是難看。
一旁的唆都也郁悶得直揪胡子,這些該死的礦徒,什么時候暴動不好,偏生在這個節骨眼上!節外生枝橫生這么一檔子事,被這么一耽擱,龍雀軍怕是追得更近了。
自從放棄渡江,轉道武夷以來,伯顏、唆都都沒想過能瞞龍雀軍太久,畢竟好幾千人行軍,怎可能不留下大量痕跡?別的不說,光是那棄掉的幾千匹馬,就足以暴露他們的行蹤。
所以這次逃亡是以時間換空間,在吳繼明這個地頭蛇的指引下,盡可能快速翻越武夷山,逃到瑞金去,然后從那里轉道贛州。只要沿途沒什么阻礙,憑著搶先一步的優勢,龍雀軍想追上來就不容易了。
然而怎都料不到,居然碰上礦徒暴動。如果可以,伯顏根本不想理會,哪怕能輕易滅殺,但因此而耽擱行程,他也不愿去干。只是這拔口銀務是必經之道,繞都繞不開,實在沒法子,總不能當沒看見吧?結果這一鎮壓,時間就耽誤了,而且耽誤了整整一天,只怕追兵更迫近了……
“傳令下去,除了崗哨,全軍休息,明日四更準備,五更出發。”唆都沉吟一下,補充道,“每人只許帶兩日口糧,不得多帶。”
傳令官應聲正要離去,卻聽伯顏道:“慢著。”
伯顏神情冷肅道:“庫銀封存,誰也不許動,違令者斬!”
傳令官心頭一顫,連聲應是,諾諾而去。
站在唆都身后的百家奴一臉悻悻:“這么多金銀,就這樣留給宋人,真不甘心。”
唆都回首,嚴厲盯著他:“你莫非還想帶著這些財貲撤退?”
“咱們帶不走,至少也不能留給宋人啊。”百家奴看著不遠處山體那一個個礦洞,眼里閃過狠辣,“咱們把金銀往洞里一扔,讓宋人找去!”
唆都聞言心頭一動,與伯顏對視一眼,后者微微頷首。
唆都點頭道:“好,此事你去監督,讓那些被俘的礦徒去干,咱們的勇士必須養精蓄銳,不能為了這些財貲把力氣折騰沒了。”
“明白。”
先前鎮壓暴動時,百家奴等蒙古兵恨不能全都殺盡這幫礙事的暴徒,哪怕是礦徒們放下武器投降,依然是一刀砍過去。最后還是為了帶路的需要才留了十幾個活口。而眼下要把庫銀統統扔進礦洞,百家奴才發覺先前殺得太狠了,人到用時方恨少。
人少是少了,但百家奴也是發了狠,就算把這幫南蠻子統統累死,也要完成。
于是,這一夜,成了這僥幸活命的十幾個礦徒永遠的噩夢。
從庫銀存放處到最近的廢礦洞,也得有十幾里山路,夜黑道顛,一人一輛板車,拖著重達三四百斤的金銀,往返七八次,好幾個礦徒生生累吐血,還有崴了腳的,更有一人疲憊摔倒被壓在銀車下,刨出來時眼見不活了……
吳世彪緩緩放下結義兄弟無力的手,為他合上眼皮,紅著眼盯著不遠處不斷揮鞭抽打催促的蒙古人,他從來沒有那么恨一群人,恨得咬碎滿口牙。
身為暴動頭目的吳世彪也是這不幸的幸存者之一,原本以為帶個路或許能活命,沒想到竟被如此折磨,連結拜兄弟都被生生磨死了。
“這些韃子都是惡魔!比老子混大半輩子江湖見過的惡人更惡!”吳世彪咬著牙低聲對身旁一個面皮發青的青年道,“小五,閩南八條龍就剩咱倆人了,老二老三老四老六老七老八死得可真是慘。這一路上瞅準機會,咱們得捅韃子一刀,為兄弟們收點利息,最好捅那個韃子頭目!”說著下巴朝百家奴一點。
小五抹了一把臉上的虛汗,有氣無力道:“大哥,我……我怕也不行了……”
吳世彪大急,扶住小五:“撐住,天快亮了,天亮就好了。”
這時百家奴大步走來,陰冷著臉盯住小五,看著他搖搖欲倒的模樣,慢慢抽出刀。
吳世彪慌了,連忙護在小五身前,不斷打揖:“官爺,官爺,慢動手,他……他還能行……”
百家奴不錯眼珠子盯著吳世彪,面皮肌肉抽動一下,根本不想跟這些地鼠一樣的東西浪費口舌,彎刀錚然出鞘,高高舉起。
“啊——”吳世彪目眥欲裂,眼睜睜看著那奪命的寒光落下……
轟轟轟!
拔口寨那邊突然傳來數聲轟鳴,聲震山谷,驚破黎明。
百家奴手里彎刀一抖,從吳世彪頭頂刮地削過,駭然失聲:“龍雀軍!龍雀軍追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