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化淳親自下樓,進入內閣,見到畢自嚴,密談了好一陣子才上樓回到班房。
內閣占據了一樓,地盤很大,但閣老們的班房都在一起,曹化淳又是焦點人物,一舉一動都備受關注,他進了畢自嚴的班房,不知道多少雙眼睛盯著,私底下多少聲音在悄悄流轉。
孫傳庭正在批閱山東上報的‘新政’進展與下一步計劃,眉頭一直擰著。
這份奏本倒是沒有什么問題,但是這封奏本不應該不給他,偏偏就到了他手里。
還有就是,這份奏本里的語氣,態度,仿佛就是對奏呈給他的,而不是內閣。
他身前站著幕僚,名叫鄭志原,他面露憂色,道:“大人,現在外面風言風語太多,都說您要接替畢閣老出任首輔,不止外面這些地方官,京城里的官員……‘套近乎’的比以往多了數倍。這還不是學生最擔心的,這道奏本不應該給您的,現在偏偏到您的手里,畢閣老是不是心里對您有了什么想法?”
內閣雖然不是一言堂,但在朱栩要求‘尊重畢閣老’的前提下,內閣的日常管理基本上是畢自嚴說了算,比如這分發奏本。
孫傳庭抬頭看了他一眼,道:“外面怎么傳我們管不著,但內閣,朝廷要不信謠,不傳謠,傳我的話,誰再敢胡亂傳播流言蜚語,一律革職查辦!”
鄭志原見孫傳庭動了火氣,連忙安撫道:“大人,這件事還好說,關鍵還是畢閣老,下官剛才看見曹公公進了畢閣老的班房,好一陣子才出來。聽說,畢閣老臉色很陰沉,還砸了一個最喜歡的被子。”
孫傳庭一怔,道:“知道是什么事情嗎?”
鄭志原思索著,道“能讓畢閣老生氣的事情還真不少,但讓曹公公親自來說的不多,下官猜不透,或許,得大人走一趟了。”
孫傳庭這些年在內閣已經漸漸有了威望,氣度頗為雍容,目中有嚴色。
他不同于畢自嚴的老成謀國,步步謹慎,更有銳氣,也更想做事情,當然,也更年輕。
對于近來內閣里的氣氛的微妙變化,他自然察覺到,但是卻不能做什么。
他接替畢自嚴這是乾清宮早就安排好的,多年前就確定的事情,畢自嚴,孫承宗等人心里都十分明白。
但明白歸明白,有些事情他們都身不由己。畢自嚴要給他套繩子,他不想被束縛,畢自嚴或明或暗的警告,他不動聲色的回敬。
兩人這樣心照不宣的試探,已經進行了好一陣子了。
只是,孫傳庭知道畢自嚴底線,畢自嚴卻不知道孫傳庭的,孫傳庭也沒法告訴。
畢自嚴急于探查孫傳庭將來會做什么,孫傳庭要保住未來‘首輔’的威嚴,兩人這樣的暗斗,在內閣日漸清晰了。
孫傳庭聽著鄭志原的話,卻沒有動,心里沉思。
他與畢自嚴的矛盾在于施政的理念,他的想法是更接近于乾清宮的,事情求‘急快準’,畢自嚴則是‘穩慢妥’。
畢自嚴雖然在乾清宮的強壓下改了很多想法,但根本沒變,他求穩。
孫傳庭在地方,內閣多年,深知大明已經病入膏肓,需要猛藥,狠藥,更何況已經到了現在,只能咬牙繼續走,慢吞吞的調理,治不了大明的病!
畢自嚴看準了這一點,是以很擔心,擔心孫傳庭會過于心急,走的太快,壓不住局勢,讓大明突然崩塌。
大明朝的‘新政’是由上而下,沒有根基的,一旦‘新政’潰敗,波及的影響實在太大,大明內內外外都可能如沙墻一般,風一來就散了。
前幾天,畢自嚴還與孫傳庭,傅昌宗等人閑聊,無意中說到了隋朝末年,強盛不可一世的隋朝,在最強盛的時候,轟然倒塌。
這些話是不言而喻的,類比的就是當朝,在不動聲色的給他警告。
鄭志原見孫傳庭久久不語,心里斟酌,道:“大人,有些事情,咱們得做在前頭。”
孫傳庭看著他,知道他的‘前頭’不是未雨綢繆的接班,而是對待畢自嚴的態度上。
他將桌上的奏本整理好,道:“去請傅閣老,我們一起去見畢閣老。”
鄭志原心里大感松口氣,要是孫傳庭在這個時候就公開與畢自嚴相爭,實力終究是差很多,吃相也太難看,有損威望。
不過,沒等孫傳庭出班房,畢自嚴就叫人來通知,請所有閣臣去小會議廳議事。
畢自嚴,孫承宗,靖王,汪喬年,孫傳庭,傅昌宗六人坐齊,看著畢自嚴遞出來的奏本,表情先是各異,繼而齊齊面無表情的沉默起來。
溫體仁的這個‘自白書’在一些人看來是想要讓畢閣老盡快走人,不要當了后進之人的路。另一撥人看來,這是畢閣老的苦肉計,想要看清誰想讓他提早走人。
現在畢自嚴拿出這道奏本,是真的遇到了難題,還是有意試探?
閣老們一個個都是千年狐貍,誰也別想扯聊齋。眾人面無表情又相互審視,似乎要看清每個人的心底真實想法。
畢自嚴面上清瘦,目光炯炯,收回這道奏本,環顧一圈,淡淡道“先不說這道奏本,我已經與曹公公言明,今年不會致仕,曹公公表示皇上沒有要我致仕的意思。”
眾人齊齊太眉看向畢自嚴,心里暗驚:畢自嚴這是宣戰嗎?告訴想他早點走的那些人,他什么走,由不得別人?
畢自嚴端坐身體,道:“曹公公還與我說,帥府初建,孫閣老勞苦功高,皇上想請孫閣老再辛苦幾年。”
畢自嚴與孫承宗基本上是綁定的,他們朝廷的兩座大山,都是六七十歲的人,一旦一個人離開,另一個人也不會遠。
現在畢自嚴說今年不會致仕,孫承宗要‘再辛苦幾年’,這是什么意思?乾清宮的態度變了嗎?
畢自嚴之所以要致仕,那是遵照乾清宮的意圖,外面那些人的小動作也是由此而來,若是乾清宮態度變了,那一切都將是徒勞。
這真的是乾清宮的意思,還是畢自嚴在狐假虎威?
眾人心里不定,更加沒法開口。
在朝廷大佬更替的關頭,誰也不愿意得罪誰,那么最好就是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說。
沒有任何態度!
畢自嚴對這些人的心思洞若觀火,瞥了眼同樣面無表情,一字不發的孫承宗,畢自嚴開口道:“廢話不多說了,溫體仁這個‘自白書’,你們怎么看?事先我并不知情。”
最后一句,算是點題了。
眾人不管是信還是不信,這個時候都要就事論事,不能拖延塞著,免得事態繼續擴大,燒到己身。
靖王瞥了眼傅昌宗,道“溫體仁一個人抗不下這件事,他這份自白書,都要誰看過?”
孫傳庭聽著靖王的話,心有所動的看了眼邊上的傅昌宗。
陜西的事情,雖然是乾清宮,內閣的集體意志,是‘違法改革’,但這些事情擺不到臺面上說,一旦扯出來,必然要有人負責,一般人,一兩個巡撫,還不夠格。
曾今的陜川六省總理大臣,現在的閣臣傅昌宗,無疑是最合適的。
但是誰敢拿傅昌宗的頂缸?
孫傳庭與傅昌宗現在算是盟友,很多事情上看法相似,彼此借力。
在這場變局中,既定的計劃是,孫傳庭接替畢自嚴,擔任左次輔,也就是‘首輔’,傅昌宗接替孫傳庭,主管內閣的一切直屬部門,內閣位次升到第五。
靖王自然不會干這么蠢都事情,立即察覺到不對,便道:“我希望這份自白書沒有更多的人知道,溫體仁那邊也要禁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