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的話落下,汪喬年接著道:“我也這么想,這件事必須壓一壓,現在朝野沸然,需要降溫了。”
幾人說著,目光都看向畢自嚴,這封信是來自乾清宮,畢自嚴是第一個看到的。
畢自嚴對內閣現在的微妙氣氛是心知肚明,稍稍一頓,道:“只怕不可能,京城好說,陜西那邊肯定早就傳開了,龔鼎孳在那邊按兵不動,想必是查出了什么,溫體仁這份自白書,當是迫不得已。”
陜西的情況在座的都清楚,從萬歷二十年以來,這幾十年民亂就沒停過,在崇禎初更是規模浩大,朝廷動用了二十多萬大軍,包括禁軍才算暫時壓住。
李邦華在陜西推行‘農莊策’,雖然目的是為了對抗日益嚴重的天災,未嘗沒有遏制民亂的意圖。
陜西是錯綜復雜之地,‘農莊策’想要推行,都是在一系列的強權之下,各種手段基本上都是不合法度的。
這些是在朝廷的支持下,或者說默許下進行的,這些年陜西的各種反彈都被壓著。
現在有人借著朝廷換血之際將這件事揭開,整個朝廷都陷入了尷尬境地。
眾人聽著畢自嚴的話,沒有立即開口。
這件事不能揭開,至少不能完全揭開,否則不斷會牽扯廣泛,難抑善了,還會影響陜西的‘農莊策’,繼而影響全國的‘新政’。
因此,溫體仁不能處置,或者處置他一個人還解決不了這件事。
又壓不下,怎么辦?
眾人心思千轉,不管內閣氣氛怎么微妙,政務不能受到影響,一群人心思如電。
好一陣子,傅昌宗開口道:“第一,內閣要辟謠,畢閣老沒有致仕的打算。第二,陜西的事情,不能諉過于下,我會去議會公開檢討,去除大學士頭銜,暫留內閣。第三,陜西巡撫衙門全部主動請辭,內閣批準。”
眾人神情各異的動了下,目中盡皆詫異。
他們都沒有想到,傅昌宗會做出這樣的犧牲。到了他們這個程度,相當愛惜羽毛。要是有了這樣的‘污點’,基本上就要告別仕途了。
傅昌宗即便還能留在內閣,之前想要接任孫傳庭的計劃是徹底落空了。
孫傳庭將傅昌宗視為最大的助力與左右手,不想這么廢棄,直接搶話道:“不可!內閣現在本就是焦點,若是主動攬過上身,無異于烈火烹油,更難善了,還需穩妥一點。”
靖王與傅昌宗,汪喬年都算是帝黨,兩人近乎不約而同的出聲,道:“我反對!”
靖王看了眼汪喬年,道:“如果傅閣老出頭,怕是會引起更大的麻煩,陜西還好說,要是牽扯到戶部,事情就更麻煩了。”
戶部掌管了朱栩十年的國庫,其中有多少隱秘,現在的尚書張秉文都未必了解,要是被人盯上,很可能牽扯出朱栩早年的一些事情。
靖王對這些,是知道一鱗半爪的,心里頗為警惕。
汪喬年到底是新人,不是很了解朱栩早年的事情,但是他不希望再將朱栩牽扯進來,沉色道:“畢閣老不宜出面,不如督政院與大理寺擔下這件事。”
督政院負責督查政務,大理寺受理案件,這些年或明或暗的按下了不知道多少事情,汪喬年與靖王擔下這件事,倒是合適。
畢自嚴瞥了眼靖王,汪喬年,傅昌宗三人,又看了眼孫傳庭,轉頭看向孫承宗,道:“孫閣老,你怎么看?”
孫承宗現在對于內閣是洞若觀火,將這些人的心思是看個通透,心里不由得輕嘆一聲。
這件事是畢自嚴將要致仕的引起,卻也不是乾清宮的刻意謀劃。
畢自嚴六十多,他七十多,確實是該致仕的年紀。他們倆在朝廷多年,看似朝廷離不開他們,實則上他們已經成為某種阻礙,不管是人事還是‘新政’,都迫切的需要‘革新’。
孫傳庭能猜到畢自嚴的想法,無非是擔心他離開后朝政會失去控制,堪堪維護的朝局,‘新政’會崩塌。
故作沉吟了一陣,孫承宗道“事遲早會迸發,早點出早點好。”
畢自嚴聽的眉頭一皺,這話看似說的陜西,實則是暗示他,早致仕早好。
畢自嚴不這么認為,不動聲色的點頭,以總結性的語氣說道:“溫體仁在陜西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現在他又上了自白書,我們內閣不能寒了天下士人的心,這樣吧,內閣發文,讓他進京詳細敘述,陜西總理大臣余大成就地免職,陜西巡撫衙門一干人待罪候審,傅閣老親自帶人去陜西,將事情查個清楚,公示天下。”
眾人先是皺眉,繼而微微點頭。
用陜川六省總理大臣余大成來頂雷雖然顯得有些勉強,但傅昌宗親自去安撫,應該能交代過去。
只是,這件事真的能這么結束嗎?
眾人眼神里有凝色,心里有些憂慮。
朝局的不穩來自于畢自嚴的致仕,只要畢自嚴在一天,百官的心就不定,內閣里的氣氛會越發奇怪,一些爭斗或許會漸漸浮出水面,不再那么遮掩。
這些不是誰大公無私就能控制得住,也由不得畢自嚴與孫傳庭去決定。
人心,最是難測!
畢自嚴見眾人不說話,起身道“那我去見皇上,白谷,你擬文吧。”
“好。”孫傳庭道。
其他人起身,各自忙碌。
一如過去。
畢自嚴與孫承宗并肩出了內閣會議室,上了樓梯,漫步走向三樓。
樓道里今天格外的安靜,畢自嚴與孫承宗誰都沒有限開口,一級一級臺階慢慢的走著。
不知道走了多久,畢自嚴開口道“你覺得,我們走了,朝局還會這般穩定嗎?”
伴隨著腳步聲,在樓道里響起,格外的空曠,隱隱還有回音。
好似畢自嚴的心情。
孫承宗對于這位一心為國,兩鬢斑白的同僚心生欽佩,笑著道“為什么是一樣?為什么不能更好?我們做了這么多前無古人的事,怎么能一直這樣?”
畢自嚴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嘆了口氣,道:“孫白谷威望不足,對皇上言聽計從,你我一去,內閣盡是帝黨,皇上無人規勸,匡扶,我實在放心不下。”
面對當今這樣一個皇帝,哪個臣子能放的下心?
孫承宗抬頭看著近在咫尺的三樓,停下腳步,看著畢自嚴,沉吟一聲,道“你我追隨皇上少說也有十年,十年了,你對皇上就沒有一點信任?不管多少人想亡我大明,皇上不會。不管多少人想要朝局崩壞,渾水摸魚,第一個不答應的一定是皇上。景會,你老了。”
景會,畢自嚴的字。
苦心孤詣十多年營造的朝局,國政,付出了多少心血,哪里是孫承宗一句話就能安撫的。
“你說的對。”
畢自嚴看著三樓不遠處曹化淳等人的班房,點頭又搖頭,道:“稚繩,聽說你近來不舒服,要不要休息一陣子?”
稚繩,孫承宗的字。孫承宗今年已經七十七歲了,依舊老當益壯,精神矍鑠,前些日子偶感風寒,咳嗽了幾天。
孫承宗看著畢自嚴,神色微凝,道:“你要做什么?”
畢自嚴臉上陡然露出笑容來,道:“關心好,好好養身體,咱們這歲數,多活一天都是賺的。”
說著,就邁步上了三樓。
孫承宗看著畢自嚴的背影,心里有些不安。畢自嚴這是要在離開前作些什么嗎?怕他妨礙?
畢自嚴在朱栩班房門前等了等,與孫承宗一并入了門。
朱栩如往常一樣,招呼他到小客廳,一邊煮茶,一邊笑著道:“對于溫體仁的自白書,內閣有處置辦法了?”
畢自嚴坐在朱栩對面,道:“是,臣等打算問罪余大成,讓溫體仁先入京,然后傅閣老去陜西安撫,應當勉強可以交代過去。”
朱栩煮茶的手一頓,旋即如常的拎起來,給畢自嚴倒茶。
他做了十年皇帝,居高臨下,對于官場權謀看的是一清二楚。
畢自嚴這個辦法,明顯就是堵,而不是疏,看似是畢自嚴一貫的風格,可在這個時候,就顯得扎眼了。
畢自嚴無所覺,孫承宗一直盯著朱栩,看到他手明顯一頓,眉頭動了下,心里更加不安。
畢自嚴要在離開之前作些安排,這些安排到底是不是皇帝所喜?眼前是何許人,顯然已經從畢自嚴的話里察覺到什么了。
孫承宗想要調和,還沒有開口,朱栩茶杯已經到了唇邊,突然抬頭看著畢自嚴,微笑著道:“畢師勞苦功高,為國辛苦半生,一個太子太傅的虛名不足以彰顯,朕打算破例封侯給畢師。”
孫承宗清瘦的臉上有了一絲絲凝重,轉向畢自嚴。
眼前這位皇帝不止察覺到了,還明言封爵,就是要阻止畢自嚴,以令君臣能有個好結果。
畢自嚴對于朱栩突然的封爵很是意外,有些猜不透朱栩的意思。
是暗示我盡快致仕,還是為了安撫朝野人心?
畢自嚴想不明白,依著習慣道:“臣謀國事,非為名祿,不敢受皇上如此恩典,請皇上三思。”
朱栩見畢自嚴沒聽出他的話外之音,看著這位須發皆白,面容蒼老的老大人,若有所思的點了下頭。
這位老大人一心為國多年,付出了太多,到了這個時候,朱栩決定保他,要給他一個好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