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鸚鵡螺在中心十二界中,是地理面積最小的一個地方,除去覆蓋了星球二分之一的海域以外,僅有四個人類大區。在這四個大區里,有三個緊密地挨在一塊,共享著同一片廣袤大陸;唯獨最后一個孤零零懸在海洋之中的賽博區,成了林三酒來到紅鸚鵡螺界后的落腳點。
雖然知道自己運氣一向不算太好,但是從嚎叫海角到自由區的這一段漫長旅程,仍然讓她忍不住嘆了口氣。
從窗外望去,那一片烏藍藍的、一成不變的海,已經叫她看厭了。幾天以前,飛船從森林一樣的巖石叢、高高低低的火山群,以及大片大片暗紅色的紅鸚鵡螺空殼上空飛過——從那以后,就是無邊無際的海了。
這幾天感覺如此漫長,大概也是因為她必須時時刻刻緊盯著靈魂女王。
出乎意料地,它在過去幾天里特別安靜,毫無反抗,甚至都沒有試圖用幻象迷惑張華碧或者船長馬隆——但越是這樣,林三酒腦子里的弦繃得就越緊。
跟剛上船的時候相比,AYU的肚子已經小得多了,看來里頭的靈魂也在慢慢恢復原始狀態。只不過畢竟它穿的是一張人皮,被撐大了的皮膚沒了支撐,松垮垮地堆在腹部,反而叫人更加不敢多看:每一次馬隆進來送食水的時候,目光總是保持在眾人的頭頂上。
根據靈魂女王的說法,在脫離了外殼以后,靈魂一族都會回復成初生時的大小;只不過原本的體積越大,恢復的時間也就越長。當初紅鸚鵡螺被人類擊沉以后,它們不得不在海底蟄伏了許多年,這才終于再一次上了岸——算算日子,大概正好是林三酒傳送前的一兩個月。
對于靈魂來說,這個時間點真是稱得上倒霉了。
“難道你們就跟個肉蟲似的,從海里一路爬進城市里?”林三酒饒有興致地問道,“來。從頭說說。”
靈魂女王沉默了半秒,隔著人皮也看不出來它到底是個什么態度:“……當然不是。在貼近海面的時候我們就可以向空氣中釋放化學激素了,基本上來說,一般的碳基生物都會對這種激素產生反應的。最常見的就是昏迷。”
說到這兒,它忍不住看了一眼張華碧,又掃向了林三酒。
其實早在礁崖上失手的時候,靈魂女王就已經暗暗沖她們噴放過一次這種化學激素了——這種激素從分泌到累積也要花不少時間,它噴出來的已經是過去一個月里所積存下來的量了;但沒想到林三酒的口鼻就像擺設一樣。毫無所覺,依然一點兒也沒受影響地將它的下半身給剁了下來。
與張華碧不同,林三酒沒有特殊物品防身,但是她畢竟以前吃過一次虧,長了教訓,所以在與靈魂打交道的時候,她早就開啟了防護力場,將自己的頭臉“包”住了。
經過如月車站一役,如今她的操控能力大漲不說,意識力也由于成長型體質而每天都在緩慢地增加。眼下早已充沛得驚人——實際上,自從進入了飛船以后,她的防護力場就再沒有關閉過。
只不過從馬隆的反應來看,靈魂女王似乎也沒再做什么小動作。
“你繼續說。”
明明是用不著呼吸的生物,但靈魂女王聞言仍然張了張嘴——透過口腔,才能隱約看見一些不屬于人類的東西,從”沃德“的喉嚨深處一閃而過。
“運氣不好吸入了激素的人,自然就被我們穿上了……像AYU這樣的攜帶者,是最先一批穿上人皮的。由它們將更多的同胞送進城市里后,再找來更多的人穿上。從此活動在人類的居住地里,筑造巢,搜集物資……”
“你們一千多只靈魂,都在賽博區嗎?”
“不……攜帶者數量太少了。只有七個,靠近海岸線的地方人煙也很少……所以我們只能分成許多批次進入;有些在賽博區,但大部分的同胞,目前仍然在海底。”
“我曾經見過你們的一個肉腔……里面裝滿了昏迷的人,那又是為了什么?”
女王頓了頓,好像很不愿意繼續往下說了似的。但是林三酒之所以不辭辛苦地帶上了AYU和另外一群靈魂。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為了拿它們互相要挾——如果靈魂女王不肯開口,就剖開AYU,殺一只靈魂;若說的不盡不實、或者前后對不上,就再殺一只靈魂。
果然,它還是開了口:“……那都是為了后來的同胞而做的準備。我們能力就是再大,也有限制,不能隨隨便便在街道上就迷昏人類……那兒是我們的儲備倉。你身上就帶有我們儲備倉的氣味,這也是為什么AYU會跟上你的原因。”
林三酒忍不住聞了聞自己,但什么味道也沒發現。她皺眉問道:“儲備倉?我看里面的不少人,已經因為長期昏迷都快不成人樣了,你們還怎么用?”
靈魂女王平靜地說:“能用的就用,不能用的就算了,反正總有新的人類送到儲備倉的。”
也就是說,如果不是因為自己,那么羊蹄人、中山裝青年他們,很可能會僅僅以一個“備用消耗品”的身份死去……林三酒努力沒有泄露出內心的情緒,盡量面無表情地問道:“在昏迷的時候,人類會陷入幻象里?”
靈魂女王點了點頭。
“那么……我是什么時候昏迷過去的?”
女王能夠知道一切靈魂的狀態,那么想來也應該清楚薩杰的行動——果不其然,它動了動身子說:“你跟靈魂單獨打過交道,染上了我們的氣味卻沒有被迷昏,所以剛一從那條小道里走出來,就被另一個同胞注意上了……薩杰正是負責運送你的靈魂之一。”
林三酒一愣——她萬萬沒有想到,竟然從那么早的時候起她就陷入了幻象——她還記得自己打算回到商業區里找找那個引路的少年,可沒想到,甚至連地下市場都沒能走到,她就已經被迷昏了!
女王的話還沒有說完。
“在進入地底裂縫以前,你曾被叫醒過一次;然后薩杰用幻象引領著你,讓你自己一步步走進了裂縫下的儲備倉里。”
……這樣一來,許多地方反倒說得通了。
羊蹄人等人并不是跟她一塊兒行動的。從他們的身體狀況來看,早就在林三酒之前好幾個月,就被扔進了肉腔里。而她之所以能夠在幻象中見到肉腔里的“鄰居”,甚至看見了薩杰這個“領路人”。都是因為她的意識力正在極力地提醒她,身邊的一切都已經不對勁了。
林三酒忽然有點兒不寒而栗——自打在如月車站里死過一次以后,她已經鮮少有過這種感覺了。
張華碧靜靜地坐在一旁,神情有些愣愣的。很多事她并不知情,因此聽得也是稀里糊涂。只是林三酒并不打算把所有事兒都告訴她,因此一時間,飛船陷入了奇異的寧靜里。
這短暫的寧靜隨即被一聲“吱呀”給打斷了。
馬隆探進頭,正好對上了四雙眼睛。他忙咳了一聲,用肩膀推開了門,露出了手里的一個托盤:一小壺清水旁邊放著兩個杯子,以及一小碟肉干和幾塊餅。
作為船上唯一的工作人員,這位船長什么都得干。
雖然林三酒額外給了船長不少紅晶作為食水的費用,但是馬隆進來的次數也未免太頻繁了些;今天還沒過半,他已經來了兩次了。上次拿來的是一些干果子。
看了這個中年男人一眼,林三酒想說點兒什么,又覺得大概是她多心了;剛朝水壺伸出手,馬隆忙一連說了幾句“我來,我來”,就殷勤地給她倒好了一杯水。
玻璃杯里的水波清透無暇,看起來就沁人心脾地涼。
對面的兩只靈魂面無表情地坐著,對食水連看也沒看上一眼;從剛才起,張華碧就一直在看著窗外,好像興致不高。想了想。林三酒抿了一口水。
嘗起來,就是平平常常的清水,略微帶了一點兒鐵銹味,輕快地滑入了她的喉嚨。
靜靜等了半晌。并沒有什么異樣。
看來的確是她多心了——林三酒呼了一口氣,從水中抽回了自己的意識力。
“這個餅不錯的,您嘗嘗?”馬隆這次呆的略微久了點兒,笑著說道:“這是經過底比薩斯時帶上的,是那兒的特產,傳送時的人都愛帶上它……”
不知怎么地。林三酒發現自己一句“先不用了”竟然很難說出口。
頓了頓,她終于還是將餅拿了起來——蛋黃色的餅看起來酥酥焦焦的,散發出了一股淡淡的怪香氣,倒是叫人挺有胃口,只是一塊餅比人頭還大,不太好拿。
一邊用手撕下了一個角,林三酒一邊轉頭說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
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她的視野忽然模糊了。
氤氳的暗灰色煙霧不知從哪兒蒸騰而起,看起來似乎慢騰騰地,然而卻在眨眼之間鋪滿了整個空間——林三酒一驚之下,才剛剛跳起身,就發現她的視野里只剩下了一片深深淺淺、大霧一般的煙灰色。
這霧濃極了,當她低頭的時候,甚至連自己的胸口都看不見了;還是把手舉到了眼前,她才發現從餅的缺口里正在不斷地朝外噴涌著洶洶霧氣。
隨著煙霧在眼前沉沉浮浮,她甚至還能看見其中的小小顆粒;才呼吸了兩口氣,她已經覺得鼻腔里火燒火燎地難受了。
霧霾精
物如其名,這件特殊物品是從多年來收集的厚重霧霾中,所提取的精華;它除了能遮擋視線、制造嚴重的健康問題之外,還能夠被儲藏于各種物品當中,在釋放的時候力求一個不注意就甩你一臉的戲劇性效果。
馬隆好端端地不會突然朝自己下手,這絕對又是兩只靈魂的手筆——林三酒剛暗罵了一句,立刻只覺自己眼睛一疼,像被什么給撓了似的,不住地冒眼淚。霧霾精的效果立竿見影,不過兩秒的時間,她的鼻腔、嘴巴、眼睛,都難受得像是被人埋進了沙子里。
就在她忍不住合上眼睛的前一瞬間,一個黑影從身側猛地刺了過來——在她汗毛一乍的同時,意識力掃描驟然打開。林三酒險險地一擰身,避過了馬隆手里的一根騎士長矛。
“張華碧!”穩住腳,她忍不住低吼了一句。“看住它們!”
濃霧里沒有半點回應。
張華碧的影子,像是被濃霧吞食了一樣;她好像一點也沒發現哪里不對。居然仍舊安安靜靜地坐著——要是林三酒瞧得見的話,她會發現這個胖姑娘剛剛打了個百無聊賴的呵欠。
騎士長矛像蛇似的從側方探出了頭,林三酒的骨翼微微一動,立刻像活物似的應了上去,架住了長矛。
其實從戰力來講。馬隆真的不比靈魂一族強多少。稍微一動腦子,她就能想出至少五六種剝奪他行動力的辦法;然而真正叫林三酒束手束腳的,既不是正在高空中航行的飛船,也不是顧慮潛伏在暗處的兩只靈魂——
而是她沒辦法對馬隆下手。
日久生情
聽說有一種心理學現象,是對一張臉見得越多,就越覺得這張臉好看——或許日久生情的理論基礎就是這個吧?多虧了人的這種心理,好多單身狗才有救了。
一位沒有什么錢也沒有什么魅力的中年男人,不得已之下發展出了這個能力;本來以為從此可以娶上媳婦兒了,沒想到卻作用在了自己的敵人身上。
使用方式:一定要讓目標多瞧見自己幾次。次數越多,對方心中對你產生的好感就越濃。也就越發不會對你展開攻擊。
為了施展出這個能力,馬隆顯然已經準備了好幾天——林三酒在過去幾天里,平均每天都要看見他兩三回,因此一中招,效果頓時很明顯:一旦她浮起一個反擊的念頭,她的雙手就像被抽掉了骨頭似的,立刻垂了下去,毫無斗志。
濃霧中,從兩只靈魂所在的方向上,傳來了低低的一陣窸窸窣窣聲。林三酒心一提。只聽“當”的一聲,長矛再一次撞上了她的骨翼——與此同時,一聲極輕極輕的“吧嗒”,迅速被她的耳朵捕捉著了。
幾乎是在下一秒。她就意識到了那是什么。
那是黑皮繩從靈魂女王身上滑落的聲音。
兩只靈魂本來就沒有指望馬隆能擊敗她,這一切都是為了制造出一個它們可以利用的混亂——女奴的捆縛繩本來就是林三酒從伊甸園里搶出來的東西,其實并不知道它的正確用法,也沒有配套的工具;能夠捆縛住靈魂女王這么長時間,已經有些出乎意料了。
看來,不用那個是不行了……林三酒有點兒舍不得地想道。隨即她一咬牙。手里剛多了一張薄薄的影子,立即反手向地面上重重一拍。
“住手吧!”
由于這一個行動對馬隆造不成什么實質性的傷害,因此靈魂女王的現實成功地從諾查丹瑪斯之卡里被釋放了出來,迅速吞沒了騎士長矛的主人。
這是林三酒頭一次用靈魂一族的能力,她提著一顆心等了幾秒,終于發現身邊煙灰色的煙霧逐漸消散了——在濃霧的背后,馬隆蒼白著一張臉,也不知道看見了什么樣的“現實”,大喘著氣,慢慢順著墻壁滑坐到了地上,長矛“當啷”一聲砸了下去。
再一次掙得自由的靈魂女王,此時正站在不遠處,靜靜地看著她。
由于沒有了雙腿,它“站”起來的模樣,詭異得叫人頭皮發麻——不過林三酒的目光只在它身上停頓了半秒,就掃向了女王身邊的AYU。
AYU正站在一個窗戶旁邊,窗外,是茫茫的天空與大海。
林三酒緩緩吐了口氣。
她不知道這艘飛船的運行原理,也不知道它的航速與高度;但是從她在末日以前了解到的常識來看,這扇窗戶一旦破了,恐怕能活下來的只有靈魂了。
在靈魂緊緊的盯視下,她笑了笑,隨即拉過了剛才被她撞翻的單人沙發,靜靜地坐了下來。
隨著靈魂女王顯而易見地一怔,身后的AYU立刻放下了手。
“你們……波折了這么多年,主要是為了找到繁衍下一代的身體吧?”林三酒有意將語氣放得很慢,每一個字都在明知故問。
“然而不管換了多少地方,你們始終找不到一個能讓你們繁衍的身體。”她點了點靈魂女王,說道:“而你之所以看上了我,是因為我與常人不同,擁有可改造基因……并且,我也成功地改造了自己的身體。”
當靈魂女王的目光落在她身后的骨翼上時,林三酒幾乎確信自己看見了一閃而過的亮光。
“但是你們沒有想過,我是怎么改造自己的嗎?”她歪著頭,輕輕地問道。
這個問題果然令靈魂女王開口了。
“……你做了什么?”
“因為我認識一個人。”林三酒的笑容不變,“她親手創造出了一種這世上從來沒有存在過的智慧生物——并且,這種生物還可以交配繁衍。”
“先賢”們到底能不能繁衍,只有鬼知道——但是這不妨礙她繼續說道:“出于友情,她也為我改造了身體……你也看見了我的骨翼,威力不錯吧?”
這世上愿意相信女媧為敵人制造了武器的人,大概還沒有出生——靈魂女王也不例外,它盯著骨翼的眼神直直地沒動,半晌才終于說話了。
“你……是什么意思?”
“我想說的,其實很明白。”林三酒的聲音清清涼涼:“第一個選擇是,你們繼續站在那兒,然后在你們打破窗戶之前被我殺掉;第二個選擇是,你們乖乖回來,坐在這張沙發上,好好想想在見到我的朋友之后應該提出什么要求。你說呢?”
……當自由區遙遙在望的時候,靈魂女王正坐在單人沙發上,一動不動地望著船外的人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