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破舊的小飛船在顫抖了好長一陣子,好不容易終于停穩了以后,林三酒抬起了眼睛,朝面前的ayu點了點頭。
繃著一張面皮,也看不出來ayu到底是個什么表情,只見它輕輕一擺手,坐在它對面的張華碧忽然打了個戰,大夢初醒似的眨了眨眼——過了足有半分鐘,她才后知后覺地反應了過來:“……這就到了?”
也難怪她吃驚:畢竟在她的知覺里,五分鐘以前,她們還正一言不發地在一片汪洋的上空航行。
“它們一路這么安靜,也真奇——”張華碧一句話剛說到一半,猛然發覺面前的靈魂女王身上沒了繩子,臉色頓時一片煞白:“它,它!這怎么回事?”
“別擔心,”林三酒嘴角含著淺淺的笑意,一邊站起身一邊說道:“它們決定痛改前非了。”
痛、痛什么?
張華碧的表情好像被人打了一拳,半晌不知作何反應好。
聽了她再明顯不過的胡說八道,兩只靈魂繃著臉,顯然也沒有要解釋的意思。ayu一言不發地站起身,抱起了女王;后者兩只空蕩蕩的褲管,在經過張華碧身邊時晃晃悠悠地,連兩只鞋子都顯得那么輕飄飄。
“快點兒下船吧,”林三酒不知為什么,《看樣子似乎挺著急,頭一個下了小飛船,此時只能聽見她在外頭揚聲道:“我不能在船上呆的時間太長。”
啊?這又是為什么?
明明剛才就在幾人身邊坐著,但張華碧現在卻覺得自己有些跟不上了似的。
說起來。這還是跟靈魂女王的能力有關系。
“……假如我的現實,只是針對一個人的現實,那跟其他靈魂的幻象還有什么區別?”在氣氛剛剛平和了下來一點兒的那個時候,靈魂女王是這么說的:“說了是現實,它就肯定具有一定維度的真實性……高等智慧生物,都應該清楚思維的力量。”
當時林三酒正站在馬隆面前,有點不知道該拿他怎么辦——聞言,她立刻抬頭問道:“你是什么意思?”
“你現在最好站遠一點。”靈魂女王的頭轉過了一百八十度,下巴搭在后背上,語氣似乎有些驕傲:“我之前并沒有把這一點給你解釋透。被我能力擊中的人。其實相當于一個……嗯。轉換器吧——你們這個世界里應該也有這個東西。”
“身為高等智慧生物,你們自己本身的思維力量,在我的能力影響下,已經足以制造出一定程度的‘真實’了……心智、思維、精神、意識。這些方面越強的人。越能把更多的現實‘折射’出來。”
見林三酒有些一愣一愣的。靈魂女王在被砍掉雙腿以后,破天荒地笑了笑——這也是它頭一次笑對了場合:“你果然沒發現。我打向你的海浪、閃電都是真的,你變老了也是真的。它們都切切實實地發生在了那一片礁崖上,別人也同樣能看得見摸得著——或者這么說吧,因為你的心神非常強大,所以你這個轉換器把它們都變成了現實。之所以后來這些效果消失了,是因為你用那個怪東西把我的能力效果吸收走了。”
林三酒怔了幾秒,才合上了自己的嘴巴。她看了看正慢慢站起身來、視她如無物一般的馬隆,又看了看靈魂女王,不禁有點兒傻。
“那……他現在轉換出來的現實是什么?”
靈魂女王居然做了一個很有人味兒的動作——它聳了聳肩膀,語氣似乎有些事不關己:“你把我的能力效果收走了再釋放出來,我哪里還會知道?你應該問你自己啊。”
當時她只喊了一聲“住手吧”,按理來說馬隆所見的現實也是以這個為指引的——但林三酒能把這玩意兒用出來已經是撞運氣了,更不知道馬隆的“現實”是什么;只是這個疑問并沒有梗在她心里多久。
一直以來像是沒瞧見她似的馬隆,居然低低地走過去,沖靈魂女王說話了:“……喂,我看你們跟這個女人也不是一路的……這下子她死了,還希望你們能夠為這件事保密。”
……見ayu對自己點了點頭,他這才有些吃力似的,拖著身體走出了乘客區。
當林三酒呆呆地望過去的時候,靈魂女王沖她又笑了一下。
“你很幸運啊,他的心神并不強。不過你還是別在這艘船上呆太久的好……不然可真不知道他的‘現實’會怎么影響你了。”
——對于這個問題,她同樣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最先叫她察覺到的,是她尾指上忽然缺了一個小口的指甲;仿佛被一個小小的蟲子給咬掉了一塊兒似的,缺口細微得差點讓她忽略了過去。幾個小時以后,林三酒隨意一歪頭,從她頸邊滑下來的頭發就突然短了一截。
“原來是在慢慢蠶食你啊。”靈魂女王語氣平淡地說:“你放心,能力效果不會一直持續的。”
即使不疼不癢、也明知自己不會這么輕易地就被“蠶食”干凈,但恐怕沒有人愿意忍受自己身體逐塊逐塊消失的過程——因此飛船剛一停穩,林三酒就有點兒迫不及待地跳下了飛船,盡可能遠離了馬隆。
跟在她后頭的,是兩只靈魂;等靈魂們走出來了好一會兒,張華碧才猶猶豫豫地探出了一張臉。
用于停放遠程飛船的地方,很顯然沒有人用心打理過:與其說這兒是一個飛船登錄點,還不如說這兒是離海岸最近的一片荒地,搭建了幾處一看就是胡亂堆起來的房子。一地大大小小、形狀不一的石頭,形成了一片幾乎無處下腳的巖石攤;而飛船正好停在一塊最大的、平平的巖石上——下飛船的時候只要一個不小心。就容易崴了腳。
從這兒到真正的自由區,足足還有幾天的路程,想要走到只能靠一雙腿、一張地圖,和一點運氣。
從一間建得亂七八糟的小木屋里買了一份地圖以后,張華碧就向林三酒告了別。
盡管也算一塊兒經歷過了生死,但是她很顯然不愿意再繼續跟著林三酒和兩只詭異生物廝混下去了——“那個,妹子……你看,我在這個世界只剩下五六個月的時間了,你們要干點啥,跟我也沒多大關系……說不好聽的。可能以后咱也見不著了。謝謝你救了我……那。我就不耽誤你的事兒了吧?”
林三酒倒也不吃驚——靈魂這種東西,一看就知道是個大麻煩;要是連一點兒明哲保身也不懂,想來她也活不到看見中心十二界的一天。
所以在與張華碧分別以后,當她再一次上路的時候。身邊就只剩下了兩個披著人皮的肉蟲旅伴。
沒了另一個人類。靈魂女王說話也放開了不少——它在ayu懷中穩穩地坐著。偶爾從眼眶深處瞥一眼林三酒,從人眼球的邊角里泛起一瞬而逝的肉紅色:“……你之前說過你有一個對頭,這人是誰?你打算讓我去對付他?”
“嗯。他在中心十二界的勢頭好像還挺大的,也不知道你能不能起作用。”林三酒一邊說,一邊沉吟起來。靈魂女王這話倒是提醒了她:上一次見到人偶師的時候,她臉上還布滿了烏蘇毒的花紋,個頭也沒這么高,更加沒有骨翼。然而因為五官還是原來的模子,她始終不敢大意,想了想,還是決定把自己的模樣遮擋上些。
主意一定,左右看看,她順手抽走了ayu的圍巾——這附近能用來擋臉的,也就剩下這個了;后者一時吃驚,頓時“哎”了一聲。
“我沒嫌棄你就不錯了,”林三酒的話是這么說,但表情卻還是忍不住帶了點兒嫌棄;她聞了聞圍巾,這才有幾分遲疑地用它包住了自己的半張臉。
淡淡的肉腥氣彌漫在鼻腔里,她皺著眉頭叫出了女奴的捆縛繩。
“怎么還拿這個出來?”靈魂女王的眼睛頓時瞪大了,“我們現在可是各取所需的合作關——”
它話還沒有說完,黑皮繩就以一個熟練流暢的速度迅速將它的脖子套住了——這一回林三酒熟能生巧,在森森骨翼的壓制下,她迅速將靈魂女王和ayu的手一塊兒捆了起來,讓兩只靈魂都成了一根繩上不能動的螞蚱,皮繩的另一頭則握在了自己手里。
“合作是建立在平等關系上的,”等繩子系好了,她使勁兒抽了抽,見以自己的力量都沒抽動,這才滿意地停了手。女王被綁在了ayu身上,此時看起來像是個大號的嬰兒。“但是我的戰力比你們高這么多,我能給你們帶來的好處,也比你們對我的用處大多了。你們想要繁衍,最好的機會在我朋友的身上,而殺人這活兒,我卻不一定需要幾個靈魂來干。我要是你們,我肯定乖乖地配合。”
兩只靈魂一下子好像泄了氣。
“……你,你沒有騙我吧,你真的認識一個精通基因技術的人?”過了好一會兒,靈魂女王才掙扎著問道。
“不僅認識,還很熟,”林三酒面不改色地說,“她叫女媧,她要是知道了你們的存在,肯定迫不及待地想見見你們。”
這一點倒的確是實話。
兩只靈魂沉默了半晌,終于還是像狗似的,被林三酒牽著朝前走了幾步。它們并沒有人類的觀念,也不覺得這樣羞恥,除了覺得不大方便活動之外,倒也沒再抱怨什么了——就這樣,林三酒牽著兩個靈魂重新上了路。
一個身高一米八的蒙面人,身后拖著兩米多高的骨翼,和一串形狀奇異、被捆得牢牢的“奴隸”;這副景象落在一些狩獵的人眼里,簡直就像是個大號兒的警示牌,幾天下來,林三酒踏足過的地方治安都特別好。
自由區跟賽博區的風格完全不同——實在要說的話,自由區的風格就是沒有風格。這一點,從一路上漸漸多起來的建筑群上就能看出來了。
末世人類的科技,大概主要還是依托特殊物品與能力而發展起來的;對于自由區這樣一個缺乏統一管理、永遠處于混亂中的地區來說,尤其如此。
當人類活動區像一幅畫卷一樣終于徹底展露出它的全貌時,林三酒禁不住停下了腳,半張著嘴,有點兒呆地看著面前的一切。
如果上帝將奇妙、混亂、骯臟和干燥的清風都裝在一只桶子里,兜頭倒下來,那么落在地上的,就是紅鸚鵡螺自由區了。
正午明艷的陽光下,被烤得燥熱的空氣正從腳底一陣陣地撲上來;在這個被侵蝕擊破了一半的廢墟城市里,各種外貌奇異的人來來往往,讓這個曾經的城市空殼煥發出一種奇異而勃勃的生機。
空氣里漂浮著血液、食物、鋼鐵、香料和醇酒散發出的氣息,它們糾纏成了濃烈的氣味,猛地撲上來時能讓人激靈一下醒過神。嘈雜的人聲、機械聲、音樂從城市各處飄了出來,含混在一起,遠遠聽起來如同歌謠;在這一切之上,一聲又一聲清越的敲擊,每隔一個小時就會傳遍城市的上空。
即使在海底度過了大部分的時光,靈魂女王依然比林三酒知道的多。
“那是木魚百科論壇的鐘聲,”它被綁在ayu胸前,一個不注意還會以為一個身體上長了兩個頭。靈魂女王絲毫也沒察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果然挺配合地回答了林三酒的問題:“敲擊聲響起的時候說明論壇正在開放中……具體里面是什么情況,我也不清楚。”
論壇?
這個詞起碼有四年多都沒聽過了——林三酒滿肚子都是好奇,要不是還惦記著要和同伴們接頭,真恨不得能馬上過去瞧瞧。
沒想到再仔細一看地圖,她樂了。
“西格拉廣場和木魚百科論壇這兩個地方,不正好挨著嗎!”她還記得樓氏兄妹囑咐過她,要她去西格拉廣場找他們留下的碰面訊息;另外還在伊甸園的時候,兔子也給過她一個小依的據點。小依所在的地方,離西格拉廣場大概還有一天的路程;看了看方向,林三酒決定先去找樓氏兄妹。
不過她萬萬沒有想到,所謂的西格拉“廣場”,原來是一座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