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西米亞上路的時候,東方朝陽才剛剛露了一線邊。夜里吃過了一餐不知道是什么的飯以后,她就被打發去睡覺了,因為林三酒怕她“精神不濟,辦不好事情”——這根本就是瞧不起人。
更何況林三酒自己仍然留在餐廳里,不知與斯巴安商談什么一直說到天亮,她倒是不怕“精神不濟,辦不好事情”了?而且,他們有沒有好好討論去意識力星空拿潛力值的事兒?
只睡了兩個小時,莎萊斯就用盡辦法把波西米亞給弄醒了。Exodus外的天空仍然是一片陰郁的墨藍色,幽綠近墨的重重森林,被籠在氤氳漂浮的霧氣之下,只能看清一個隱約的輪廓,仿佛是沒有底的一片深淵。
波西米亞望著腳下山林,被冷冷晨風一吹,竟也有點兒從骨子里發酥。明明以前自己一個人多少風浪都能闖過來,如今不過是在Exodus住了幾天,卻整個人都安逸松軟起來了;最糟糕的是,與人相處久了以后,竟有點兒抗拒以往那種獨來獨往的狀態了……
這樣下去可絕對不行。
“這還不如不睡,我困死了。”她耷拉著一張臉,朝送她出門的林三酒抱怨道。幸虧斯巴安不在,也不知道那個男人哪里去了。
“過會兒就好了。這個給你,”林三酒沒理她,只是不知從哪兒拿出了滿滿一把紙鶴。“我特地拿了不少,我們可以隨時保持聯系……你會用的吧?”
連這種最基礎的通訊道具都不會用的話,那她以前得混多慘啊?
要不是困勁兒沒過,波西米亞肯定又要當場吵起來。她劈手抓過紙鶴,往掛滿流蘇的腰間袋子里一塞,轉身就朝山峰下走了。
“記得我告訴過你的話!”林三酒還在背后揚聲喊了一句,似乎很不放心。“路上別亂跑,早去早回!”
“知道了知道了,你煩不煩!”
波西米亞一肚子的不高興,總算在她來到布萊克市場時稍稍好轉了一點兒。她兜里還有一些林三酒揣給她的紅晶,足可以難得奢侈一次,買點兒以前不舍得買的小東西。有一種來自過去世界的指甲油,被進化者重新加工過后,不但能隨心所欲地變換顏色,還可以根據顏色在指甲上呈現出不同的“幻境”——指甲油其實談不上貴,但她還是第一次肯把錢花在這種毫無用處的東西上。
她將十指伸進陽光下,頓時感覺一陣遙遠濕潤的風從碧藍海面上撲面而來,與陽光、棕櫚樹的影子一起映在了眼睛里;海浪在沙灘上碎成一片片雪白浪花,不知哪里響起了海鷗長長一聲叫。
怔怔地感受了一會兒海風,波西米亞低下眼睛,收回了手。
她熟悉的世界,很少像指甲油幻境,舊日游記,或人類社會留下來的錄像電影那樣,對她展露出如此平靜寧和的善意。
……什么攻守同盟的伙伴們,都太蠢太天真了。
波西米亞走在人群里,身邊匆匆忙忙、熙熙攘攘的進化者們,都在各自為了各自的生存而奔波忙碌。近在數里之外的醫療站都被副本侵占了,布萊克市場卻像是絲毫不受干擾、也絲毫不知情似的,依然在每一天的輪軸上循規蹈矩地轉。
他們難道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波西米亞皺起眉頭,猶豫著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找個舊識打聽打聽。
“那個余淵也不是昨天遇險的,”她自言自語地嘀咕了幾句,“要死早就死了,要活也早就活了。”
那么她早去晚去半個小時,也不算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兒吧?
再說,他們現在正需要多一點消息,林三酒知道了應該也沒事……
想到這兒時,波西米亞忽然有點兒不甘心地咬緊了嘴唇。她一向是怎么爽快怎么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從來不瞻前顧后地考慮別人;至于造成了什么后果,那就等后果出現的時候再把它兜頭擊碎就行了,擊不碎的時候再跑。
現在她是怎么了?怎么去打聽個消息還要考慮林三酒會不會著急?
仿佛是為了證明她依然故我,波西米亞四下掃了一圈,見沒有人注意她,一轉身就沒入了不遠處一條窄窄的小巷子里。
這條窄巷子里又黑又臟,被幾只巨大的綠色垃圾桶給占去了一半的面積。附近好幾片區里產生的垃圾、臟污都會被集中到這兒來,再由打掃街道的墮落種們裝進垃圾車里收走——它常年散發著一股濃烈得仿佛要活了似的腥臭氣味,所以往常幾乎沒有進化者肯往這里走。
波西米亞在踏進小巷路上的污水坑里之前,就把自己又長又寬的衣袖、裙角都系了起來。她將長發扭絞成一條叼在嘴里,雙手按住自己吉普賽人一般寬松飄蕩的衣服,小心地走向了最深處一只垃圾箱。
這只垃圾箱并沒有完全貼著磚墻,在它和磚墻之間還有一條黑幽幽的縫隙。目光往里一掃,就能看見縫隙地面上污水的微弱反光。一切看上去都是黏臭腐爛的,她用衣角包著手,搭在垃圾箱后方使勁朝外拉了一下,露出了足夠一人站立的空間。
從黏著一只死老鼠尾巴的墻縫處,往下數四塊磚,再往左數兩塊,重重地敲一下……波西米亞松開了衣角,靜靜等了幾秒,就見那磚塊嘩啦一聲被人從里拉開了。
“我們這兒是養老鼠的鼠場,不要打擾我們!”
“我是來瞧瞧老鼠養得多肥了的。”波西米亞彎著腰,一張口,頭發就掉了下去。
黑漆漆的墻洞里靜了靜,那聲音又問道:“你要買老鼠肉?”
“是的。”
“做什么用?”
“做燒烤賣。”
墻洞里發出了一聲像哼似的笑。“能進來的話,就盡管進來吧。”
接下來可要辛苦了。
波西米亞最討厭這個部分了,甚至比付錢的時候還討厭。她必須要把所有鐲子鏈子都收起來,縮起肩膀,將自己收束成小小的、緊緊的一個,從那又黑又臟的洞里艱難地擠進去——每一次她都會穿上一件舊外衣,但這次只好任那黑黢黢的洞道把自己的裙子給刮破了。
那個洞的寬度,正好能讓一個體型正常的人擠過去,又刮擦得人十分難受;簡直就像是這里的人一點兒也不歡迎有顧客來似的。
“沒什么錢。”
腳一落地,還沒等眼睛適應黑暗,波西米亞就聽見前方不遠處有個破風箱似的嗓音吐出了這四個字。
“老顧客了。”另一個聽起來難分伯仲的聲音答道。
“含金量低的老顧客。”
“勝在安全。”
波西米亞每次進來時,都會被他們發覺自己沒有多少錢。
黑暗中的那對雙胞胎到底是怎么辦到的,她始終想不明白——就像她也想不明白他們是如何掌控、分析了十二界里絕大多數的信息一樣。她冷笑一聲,毫不示弱地反擊了回去:“能付款就行了,你們管我平時有錢沒錢?你們天天住在下水道里,拿錢有個屁用。”
“哦,是波西米亞啊。”——即使面具改變了波西米亞的容貌和嗓音,她的脾氣可是面具蓋不住的。
哼了一聲,波西米亞的眼睛開始漸漸適應黑暗了。
紅色與藍色的光點,零星散落在黑乎乎的房間里,時不時地明滅一次。方方正正的無數個影子堆積在一起,讓這兒看起來像是積攢了許多箱子的倉庫;一左一右,坐著兩個體型差不多、即使沒有光也能看出來他們很久沒剪頭發了的黑影,正在他們的破椅子上一圈一圈地轉。
雖然外面那樣臟臭,但房間里的氣味卻還能夠忍受——只不過是兩個男人終日困在狹窄房間里的體臭、呼吸、煙味、灰塵、殘余食物與老鼠屎的混合體罷了。
“有必要每次來都關燈嗎?”波西米亞抱怨道,“好歹我也是個顧客。”
“商業機密。”左邊的影子說。
保護手段真次。換一個人戴著夜視鏡來,不就什么商業機密都暴露了嗎……波西米亞想是這么想的,但總算沒有把它脫口而出。
“快說吧,”右邊的影子推著桌沿,連人帶椅子咔吱咔吱地轉了一圈:“要打聽什么?”
波西米亞斟酌了一會兒。
“十二組織內部的事情,你們能拿到消息嗎?那種即使對內部成員來說,也有可能是比較隱秘的事。”
“瞧不起人!”左邊的影子猛地轉了個圈。
“你應該問我們什么消息拿不到。”
“不,這個問題還是別問了,對生意不好。”
波西米亞趕緊趁著他們的停頓,將一句話插了進去:“先讓我說!我要知道十二組織內部,嗯,最好是高層,對于大洪水一事都知道些什么……他們又打算怎么辦。”
兩張椅子同時停了下來,老舊金屬的咔吱聲在黑乎乎的房間里慢慢靜了。
“大洪水……?”左邊的影子似乎有些疑惑。
這對雙胞胎,莫非還不知道大洪水的事兒嗎?
“等等,”右邊的影子仿佛察覺了波西米亞要張口,“你不要說,讓我們針對你剛才發言中流露出來的信息進行一下分析!”
這倆人真是……太不正常了。
波西米亞閉上嘴,呆呆地等了好一會兒,才聽黑暗里同時響起了二人的聲音:“你是指末日世界系統即將崩潰一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