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三酒在空蕩蕩的房子里走了一遍,沒有開燈。這是套面積不大的一室一廳,散發著一股悶了許久沒有空氣流通的味道,臥室里的床墊子還是新的,按上去硬邦邦,還裹著塑料膜。
她先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覺得不如Exodus的用料舒適,又站起來去陽臺愣愣地看了一會兒夜景,覺得不如碧落黃泉那樣璀璨絢麗。現代社會里,連夜空都沉沉地浸著灰霾,在工業污染之下死氣沉沉、茍吁殘喘。陽臺上有一臺機器,她反復看了幾次,才意識到它是一臺洗衣機——與十幾年以前相比,洗衣機的模樣居然變了這么多。
不管怎么樣,是個落腳地方。
她從廚房里往外張望,僅隔不足十米之處,就正對著另一家的廚房,一個主婦正在油煙中炒菜,眉頭緊鎖、一腦門的汗,看著苦大仇深似的。既然不高興,干嘛還要做呢?
不遠處那主婦當地一下扔了炒勺,關了火,直起嗓子不知向誰使勁叫罵道:“不要再打游戲了!吃飯!吃飯!”
林三酒悄悄地退出了廚房,回到了空無一人的客廳里。鄰居主婦家里吵雜得很,每一句話都像是憋了勁兒要吵架,卻又不吵,來回繞著吵架的邊打轉發泄:“一天天打游戲,不漲工資還花錢!回家也不知道幫忙!”越發顯得她這一個黑屋子里空空落落。
遠處響起了一串自行車鈴聲,樓上有人大聲吐了口痰,誰家的電視在放著不大好聽的主題曲,附近有一臺洗衣機也在隆隆地轉——或許與她這臺一模一樣。
林三酒茫然地在黑暗中坐了一會兒。
平常人的平常的一天,似乎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樣,只是她也說不上來是哪里不一樣。
她和無數的人,在末日洪流中掙扎、反抗、戰斗……說什么也要咬牙留下來的這一條命,原來在現代社會中,就是在電視機前,洗衣機前,灶臺鍋爐前……慢慢消磨掉的嗎?站在人世外這么一晃眼看過去,滿眼都是煙火氣的瑣碎,好像也沒有記憶里的那樣安穩幸福。
沒有墮落種,沒有心懷敵意的進化者,沒有副本……她也不知道下一步該干什么了。在黑暗里枯坐著也不能開燈……要是能力打磨劑還在就好了。
想到它,林三酒不由精神一振。
對了,她上一次打開eBay上查看自己的求購廣告,都是一個多星期以前的事情了,說不定有人給她留言了呢?就算暫時還沒有能力打磨劑的消息,能看看其他進化者在賣什么、買什么也好啊!哪怕她什么也不買,至少還能得到一點來自末日世界的消息。
她迅速叫出eBay,閉上眼睛,頭一次感覺出現在眼前的購物界面居然這么親切。禮包就很喜歡用她的eBay買東西,哪怕當了數據體都改不了,就好像別人賣給他的東西,就比自己編寫出來的有趣兒似的。他肯定在想方設法找自己了,不妨現在給他挑個小禮物,等他找過來的時候讓他開心一下——或許能讓那孩子多少冷靜下來一點兒。
求購能力打磨劑下的留言仍舊寥寥,和一個月之前一樣。她掃過一眼后,就打開了在售物品清單;但是她已經看了好幾頁了,每一頁上的在售物品都是灰色的。
這說明eBay上所有的物品都與她距離太遠了,送不過來……?
那聯系一下別人試試好了。
林三酒在eBay上唯二認識的用戶,一個是宮道一,一個是人偶師,要聯系誰自然不言而喻。她此時望著“蹦蹦跳跳小芝麻”這個用戶名,簡直覺得滿心都是溫柔歡喜——連回憶中那一張薄冷瘦削的面孔,都變得溫和慈祥多了,活像真是她舅舅似的。
“你在哪里?我被傳送走了。”
……發送失敗。
“你還在lava世界嗎?你和波西米亞見面了嗎?”
發送失敗。
“土豆土豆,我是地瓜。”
發送失敗。
林三酒有點傻了眼,因為以前從沒出現過這樣的情況。按理來說,eBay傳送訊息是不受距離影響的;每一條傳遞出去的訊息,都是由兩個eBay之間產生的共振,而將消息送到主人手中的。她胡亂把eBay頁面上每一個能點開的東西都點開了一遍,但不是打開后一片空白,就灰暗地毫無反應,好像單她手里這一個特殊物品被下了線。
她睜開眼睛,將特殊物品收回了卡片庫里,一時間忽然生出了一陣莫名的恐慌——仿佛她在不知不覺之間,走失到了一片荒漠無人之地,沒人知道她在這兒,她也找不著出去的路了。但是這恐慌只持續了短短一陣子,就被理智給梳理通暢了:不管怎么說,這是一個還沒有迎來末日的世界,在這種環境下,本來就是不應該有特殊物品的,何況現在只是失了靈呢?很可能只有在末日的時候,eBay才會恢復正常吧?
她試著回想了一下,想不起來當初任楠是否用了什么特殊物品。以她那個時候的見識來看,就算用了她恐怕也看不出來……不過現在想想,任楠身上的特殊物品少得可憐,對于一個頗有經驗的進化者來說,這好像也不大對勁吧?
林三酒正出神時,遠遠聽見陽臺外傳來了一陣隱約的聲音——這套房子位于六樓,換作任何一個人都不太可能聽清楚樓下的說話聲;但對于一個耳聰目明的進化者來說,那個中介的聲音簡直不能更清楚了:“對,在六樓……誒呀,低一點的樓層好,不用等電梯……是,家具都是新換的……”
這中介的生意也太忙了吧?才不過一個小時,就又有客戶了?
林三酒趕緊站起身,悄悄關上了大門。門鎖和把手都被她暴力拆除了,原處只剩一個大洞,壓根關不上;她拿出描述的力量,口中念念有詞一會兒,大門洞里就慢慢“長”出了新的鎖頭和把手,看上去和以前勉強也有個八分像了。
“幸虧你還能用啊,爭氣。”
她夸獎了一句描述的力量。假模假式的門鎖,當然是沒法用真鑰匙打開的,不過她對此早有對策——等聽見走廊里響起了腳步聲時,她迅速踩著沙發,一蹬就躍上了客廳的空書柜頂層,手腳靈活地攀爬上去,將自己藏在了天花板的角落里,隨即用一抹意識力貼上了大門把手。
“意識力給你,你就用來做雞鳴狗盜的事,”意老師冷不丁地抱怨了一句,又消失了。
“嗯?”中介的聲音在門外響了起來,“這門鎖怎么……噢不,沒什么,你看,這不是打開了嗎?”
當然打開了,林三酒心想。她是掐著中介轉鑰匙的時候,用意識力把大門給拉開的。
中介啪嗒啪嗒按了幾下電燈開關,客廳中央的大燈就是不亮。它是肯定不會亮的,林三酒爬上去的時候就將它給擰松了;要不然她四肢貼在天花板上,活像一個大蜘蛛似的掛在角落里,她怕把來人給嚇死。
“沒事,這個房東到時候會給修好了的。”他訕訕地給一對小情侶解釋道,掏出了手機照亮。
按照這個辦法,不管來多少波看房客人,也發現不了暫居在這兒的林三酒。只不過這到底不是長久之計,她還是得想個謀生的辦法,先在這兒扎下腳跟才行……老在社會之外徘徊,說不定哪天會出什么岔子。想來想去,能讓她在現代社會中生存的技能,她已經一項都沒有了;要不她也學過去英雄電影里一樣,晚上出去匡扶正義、劫富濟貧好了——說到貧,她自己正好是“貧”中之一,這不是巧了嗎這不是。
在她出神的時候,那對情侶已經匆匆看完了房子,一臉不置可否,一瞧就是沒看中。
“要是對這小區滿意,我們還有一套的……”中介拉開門,笑著說。等那對情侶出了門,他剛要跟出去,忽然低頭瞧了瞧地板,腳下像蹭泥似的來回擦了擦,又看了看門把手。
誒呀,這家伙別看其貌不揚,心倒是挺細的。
林三酒破門而入的時候,難免會撞斷了門板里的木料;雖說她剛才摸黑清掃了一下,總避免不了還有些木屑渣子一類的東西撒在地上。加上就算那假門鎖板著臉要裝成正主兒,也始終和真品有幾分距離……
“二位,你們先下去,我突然想起來房東交代我一點事,”中介對那情侶笑著擺擺手,“我盡快下去啊,五分鐘,五分鐘!”
林三酒掛在天花板角落里,看著他關上門,舉起手機,在客廳里一圈一圈地低頭找——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在找什么,時不時地還回去端詳一會兒門鎖,試了幾次鑰匙,卻絲毫沒有減輕他的疑惑。
“不對呀,”他喃喃地說,“哪來的呢……偏偏燈還壞了。”
中介直起身子,頓了一會兒。
隨即,他舉起手機,將光芒對準了客廳里的大燈——天花板頓時被照亮了一片。林三酒正好藏身于光亮與昏暗的模糊交界處,此刻只是他余光里朦朦朧朧的一個人形,伏在天花板上。
還沒轉頭,中介喉頭里咯咯地響了兩聲,渾身就打起了擺子。手機光亮微微地顫抖著,一點一點地挪向了角落里。在一片雪白的手電光中,林三酒那張被特地濃濃涂抹過的臉從昏暗里浮了起來,沒有血色的嘴唇一咧,沖他森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