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三酒想殺人。
她一翻身跳起來的時候,喉嚨里仍響著從上個世界帶來的后半聲低吼。胳膊上早已蓄滿了勁力,只差一揮拳就能將誰打成一個爛西瓜,現在卻找不到目標了,只好空蕩蕩地落回去,憋得難受。她喘著氣,站在原地發了幾秒鐘的怔,腦海里一次又一次地重放著傳送之前禮包被拽入海中的那一幕,聽著那轟然一聲水響。
她一開始就應該殺了那個灰臉的。
不管怎么吸氣、吐氣,也沒法稍稍稀釋緩解那塊抵在胸口里的堅硬石頭。她感覺臉上脖子上都有點癢癢的,伸手一抹,意識到她在傳送走之前被濺了一身海水——她忍不住攥緊了拳頭,好像能借此感受到海水里殘留著的一點禮包的余溫。等怒氣漸漸被壓下去一些后,她總算反應過來,自己正站在一條人來人往的大街上,身邊人聲、車聲熙熙攘攘。
她恍恍惚惚地抬起頭,大大小小的霓虹招牌伸展在傍晚的天空下,各式各色的文字盈亮地滾動過去,激烈爭奪著人們的注意力;年輕美貌的男女面孔,貼在大幅廣告上,對過往行人展開相似的雪白笑容。不知哪兒的汽車喇叭猛然一聲尖響,隨即響起了一陣子帶著口音的罵人話。
“過來一點。”有人小聲對同伴說,繞開林三酒到馬路另一側,貼墻往前快走了幾步。
“真是什么怪人都能見著,”一個女孩子輕聲對男朋友說道,二人匆匆的身影,像云一樣從街道商店的玻璃窗上劃了過去。
也有不少人面無表情地掃了她一眼,又轉開目光,繼續腳步飛快地往前走;就好像每天這時都有一個從頭到腳、渾身濕透的女人站在馬路邊似的,沒什么好驚訝的。
林三酒愣了。
她想了想,一手擋在身前,一手悄悄打開了禮包給她的那一疊簽證。這疊簽證的數量,足以讓十二界里任何一個組織的下巴都掉下來——別人千辛萬苦、你死我活也掙不到一張的十二界簽證,禮包隨隨便便就塞給了她二三十。
其中一大部分,都是前往“Karma博物館的”,也就是元向西被送過去的地方,剩下的什么紅鸚鵡螺、碧落黃泉……也都應有盡有。只不過她把每一張都看了一次,沒有在任何一個簽證上看見“JourneyPerformed”的字樣。
……大洪水把她送到什么地方來了?
她抬起頭,收起卡片,順著人潮往前走了幾步——沒錯,每一個從她身邊走過去的人,都行動遲滯、氣質沉濁;倒不是說他們的動作真的慢得叫人難以忍受,只不過從林三酒眼里望去,只覺他們行動之間拖泥帶水,有氣無力,活像……活像都沒有進化似的。
她四下張望一圈,在街道后方不遠處發現了一個地鐵站口。一只大鐘立在街角,正指著6點半,下班歸家的人潮熙熙攘攘涌過她身邊;在人群里站得越久,她越發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濕透了的衣服。
……這個世界還沒有迎來末日?想不到她也有這種運氣?
等一下,如果這是一個還沒迎來末日的世界,那她要怎么生活下去啊?
還是像末日世界里一樣,休息時幕天席地、取暖時燒個鐵桶……在這兒不就是個標準的流浪漢嗎?
在末日世界里時,她曾經幻想過不知多少次回到現代社會的日子;等這日子真正來了,她反倒只有滿心茫然。她在這個地方沒有親人朋友,沒有可去的地方,甚至連自己在哪兒都不知道。周遭的店鋪、吵雜聲、為了生活奔忙的人群……都像是一層一戳即破的幻境,還不知道自己在六個月后就要被徹底撕碎了。
林三酒像水鬼上岸一樣漫無目的地走了一會兒,衣服頭發都漸漸半干了,夜色也徹底落在了這座都市上,又被各色燈光和喧鬧給激得浮起來,薄薄一層飄在城市上空。她回想了一會兒自己在都市里的生活經驗——久遠得簡直是上輩子的事了——終于決定先給自己找個落腳的地方,再試著找找這個世界里的其他進化者,看看能不能回到十二界去;要是真在這兒待上十四個月,和誰也聯系不上,她非得急死不可。
好歹她也是季山青的姐姐,波西米亞依賴的人,人偶師翻船的陰溝,要是難得來了一次正常社會,還要去睡天橋底下,那可太對不起她身為進化者的身份了。
林三酒很快有了主意,抬頭張望一圈,腳步騰騰進了一家商場。對于進化者來說,法律、規則、局限早就淡漠了,力量才具有唯一的意義;她走過一家面包店門口時,忽然頓住了腳,看著里頭的收銀員小姑娘好一會兒,居然想了半天沒想起來為什么正常社會的人會找這種一伸手指頭就能被掀個跟頭的人來守錢——這不是傻嗎?就算沒進化,不也有五大三粗的壯漢嗎?
而且里面燈光黃澄澄的,那么多種面包、點心,就那么大剌剌地擺在玻璃柜里……
她右邊有什么東西悄悄、慢慢地伸過來,林三酒正盯著食物出神,頭也沒回地揚手往下一打,速度快得連手都成了一道虛影——“啪”地一下,一小塊扎著牙簽的蛋糕就落在了腳邊。她一愣,回過頭時,那個穿著圍裙給路人試吃的大姐一句話才剛剛出口:“新品出……出爐。”
那大姐話說了一半才意識到發生了什么,往地下一看,又抬起頭,大概沒遇見過這種事,居然不知道該作何反應才好。“你……我……試吃……”
噢,對,是有這種好事的。幸虧打著的不是手,不然這大姐得去醫院了。
林三酒趕緊蹲下去撿起蛋糕,吹吹灰,張嘴就把它吞了下去。太小塊了,還不夠她揮一拳的熱量呢。“好吃,”她安慰著那一個眼睛瞪得溜圓的大姐,“還有嗎?”
大姐茫然地指了一下店里。
林三酒蹬蹬走進去,一路上拿著西餅托盤的客人都急匆匆地給她讓開了道,活像命都搭在上頭似的——這是一種類似生物本能的反應,別看都是現代人,動物直覺還是有的。她自己倒是渾然不覺,伸開柜門,看了看。剛才吃下去的新品是個蛋糕,她記得新品試吃是不花錢的;所以這些肉松包啊,紅豆面包啊,都不能吃,唯獨這種蛋糕可以。
她覺得自己對現代社會的生活所保留下來的記憶還是很靠得住的。她張開手,一把抓起了好幾塊新品蛋糕,轉頭往外走,一邊往嘴里塞一邊對那大姐含糊地說:“謝謝啊!”
直到走出去了老遠,她好像還隱約聽見那大姐在后頭叫了一聲“怎么回事?發生了什么?”。
好像有人嚷嚷了幾句什么追她之類的話,只不過就算林三酒是隨便逛逛的速度,在普通人眼里也稱得上是眨眼沒了;她沒兩分鐘就逛到了商場另一頭,尋摸著找到化妝品專柜,往皮凳子上一坐:“麻煩,我想試用個化妝品。”
“好的,”BA笑瞇瞇地一轉身,看見她就愣住了。
我長得不像個會化妝的女人嗎?林三酒有點疑惑。
“您想……想買什么?”
“我先不買,我試試,”林三酒撒了個白色的謊言,“好用我再買。”
“那、那您要試什么……?”
“你給我來一套全的。”她其實也忘了化妝都有什么步驟了。
BA舌頭打了一會兒結,垂著眼皮不敢看她,拿粉底時手指發顫,瓶蓋掉了三次——都被林三酒以閃電般的手速給從半空中抓住了。其實仔細想一想,BA這模樣也不算意外……她畢竟是刀口舔血、出生入死了十幾年的進化者,從本質上來說,她和普通人已經是生存鏈條上的兩個層面的物種了。一般的進化者見到人偶師時,不也是這個反應嗎?看來這BA恰好天生對力量敏感,要是進化了,很有前途啊。
BA一點也不知道自己的前途如何,哆哆嗦嗦,眼里含淚地給她上完了妝,緊張得連鏡子也忘了要遞給她,說:“化、化完了……很好看,很適合你。”
那就行。林三酒看她這模樣,大概也絕對鼓不起勇氣問自己要不要買東西了,當下也不客氣,站起身就走——那BA松了一大口氣,整個人都趴在了柜臺上,卻冷不防她又折了回來,差點叫了一聲。“這附近有沒有替人找房子的?叫什么來著……唔,中介……對,房子中介。”
“房產中介?”BA趕緊說,“從這邊門出去右轉就有。”
太好了。
林三酒繼續騰騰地走,不過幾分鐘就進了房產中介的小門店里,喊了一聲:“我要租房。”
一個年輕男人從電腦后抬起頭,差點將手里的杯子給扔了。他總算記得職務所在,抹了一把臉,趕緊堆著笑站起來,“姐,要找什么樣的?”
她特地去畫了個妝,就是想要讓自己瞧著更像個社會人,順便還能遮掩一下渾身的兇氣。林三酒對房子沒有要求,對稱呼卻有,皺起眉頭說:“不要叫我姐。有什么房子馬上能看的嗎?我現在就去看房。”
她記得是可以馬上看房的——事實又一次證明,她的記憶很可靠;因為那中介果然一點也沒生疑,匆匆抓了幾串鑰匙,陪著笑臉帶她去了一個附近的小區。等一連悶不吭聲地看完了幾套房子以后,林三酒隨中介下了樓,也不走,站在門口跟他說:“拜拜。”
“啊?”他也愣了,“您看的不好?我這兒還有,您留一個電話……”
林三酒沉默地望著他。
中介泄了底氣。“那您往哪兒走啊……”
“我就住這。”
“哦哦,您是想換房——”
“拜拜。”
她發現現代社會的人,告別時常說的是“拜拜”,很輕松、很隨意,大概是從沒有憂愁過下一次見面會是何時何地。這么輕佻的兩個字,她說起來倒有點不適應了——但總不能珍而重之地說一聲“有緣再會”吧?
將那個一臉懵的中介打發走,林三酒轉身上了樓,來到了她剛剛才看過的那一套空房前。她把手放在門鎖上,少一使勁,再拿下來的時候,門鎖、把手就都被她給硬生生一塊拔下來了。脆弱得和雞胸骨一樣。
現在,在有人搬進來以前,這套房就暫時歸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