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里,林三酒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在沒有網絡的社會里,她就算有心想查一查“阿尼達”的資料,也不得不等到明天圖書館上班——連十二界里都有木魚論壇,這個現代社會反而顯得太原始了。她躺在吳倫給她打的地鋪上,被子枕頭間都是這個小姑娘的氣息,聞起來十分陌生,卻又離她這樣親近,感覺還真有點奇怪。
吳倫也沒睡著。二人一聲不吭熬到了兩三點鐘,BA忽然問道:“你打算怎么找你的朋友呀。”
“你還不睡嗎?”
“我怕我睡著了你對我動手。”吳倫小聲說。想了想,她又補了幾句:“不過,你好像心不壞,就是感覺上……太嚇人了。我以前里形容那種刀山血海里出來的將軍,身上都帶著殺氣,那時我還不明白……”
“以后你也會有的。”
“這又不是錢!我一點也不想有。”
等末日來了,就由不得她了。不過話又說回來……末日什么時候來?林三酒仔細審視這一點的時候,她才忽然發覺了一個問題:人人都只說,有一種簽證可以把進化者送回某個世界末日來臨點的六個月之前——但是沒人說過,之前多久?假如阿尼達真是進化者,他提前了幾十年來到這個世界,不也是末日的六個月“之前”嗎?
這么一想,她也不確定任楠到底是什么時候出現在極溫地獄的;他們二人交往的時間,恰好落在了六個月這一個時間段里……
心臟忽然一緊,林三酒一翻身坐了起來,被自己的思緒給弄得有點喘不上來氣——或者說,季山青的思緒——因為她剛才在思考時,下意識地擬態了禮包。
“你怎么了?”吳倫從床上發問道。
這么重要的一個問題,就算她自己以前沒去思考,十二界里那么多的進化者、簽證官,也不可能沒有人發現過。但是從沒有人提起,進化者可能會提前幾十年到達末日世界……要真是那樣,提前到達的簽證得珍貴到什么程度?那不就相當于一個擺脫末日世界的手段了嗎?
可不可以認為,沒有人提,說明其他人不認為這是一個問題?
也就是說,其他進化者可能都是在六個月之前一個短短的時間段里落地的。比如世界末日是8月1號發生,那進化者們都是在1月底到2月初這段時間被傳送過來的——這種推測最自然,也符合她一貫的認知和印象。
可阿尼達是怎么回事?難道他根本不是一個進化者?
阿尼達可能不是,但她是啊。
大洪水是沖破末日世界規律的東西,按理說,非末日世界應該不受影響才對。畢竟末日是人類世界的初次崩塌,大洪水是在這基礎之上的進一步崩潰……所以它大概也和簽證一樣,觸角只能伸到末日到來之前的六個月——再往前還算不算末日世界,就要打個問號了。所以,大洪水攪亂了落地時間點這一可能性,因為幾率低,暫時還可以不去管它。
這個世界現在是2019年6月15日,既然她此刻出現在這個世界里了,按照推論就可以基本認定世界末日將會發生在12月15日左右了。所有被傳送到這個世界的進化者,在眼下這個時間點上都應該已經出現在這個世界里了才對……
那么,他們人呢?
“最近這一兩個星期的新聞里,有沒有出現什么……”關掉擬態后,她又一次感覺到了沒有互聯網的不便,只能問吳倫:“奇人異士?比如說,身手厲害的瘋子,或者有什么特殊能力的人?”
吳倫想了一會兒。“印象中好像有,但我不記得具體是什么時候看見的了。”她說到這兒,嘆了口氣,說:“這種怪人的新聞時不時就有一個,很正常。你是不是看了報紙就以為,這些怪人就是你的朋友啊?”
得,還是把她當成一個精神不正常的人來看的。
“我明天還要上班啊,”吳倫卷著被子一翻身,小聲哀嘆道,“我會死的……”
“別上了。”林三酒不假思索地說。“都快世界末日了,還上什么班。你有存款沒有?明天去全部提出來,把該買的東西都買了。食品,武器,藥品,日用品……有的我可以分給你一些。”
“哦。”吳倫連和她爭論的氣力都沒有了,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我也需要有人帶我去圖書館,”林三酒一邊思索,一邊說道:“還得去找報社、電視臺和雜志社之類的地方,問一問能不能打廣告什么的……這都需要一個本地人帶路。”
“打什么廣告?打廣告是要錢的,你有嗎?我聽說一小段電視廣告就得好幾十萬呢。你不要看我,我一個月工資四千五。”
林三酒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其實不急著聯系其他進化者好像也沒什么,反正六個月以后他們就都要冒頭了……到時再找簽證官,應該也來得及吧?
看來人生在世大部分的妥協,主要還是因為沒錢。
“不光是打廣告啊,”吳倫開了個頭,就得把話都說完,“衣食住行不都要花錢嗎?你也不能一直留在我這兒吧?你今天一頓就吃光了我一個星期的晚飯,我養不起你的啊。你沒有家人嗎?你回家吧,好不好?”
禮包的面龐從腦海中一劃而過,隨即是她的Exodus走廊里跑過去的波西米亞的背影。
林三酒將臉埋進枕頭里,沒有出聲。
“我也想回家啊,”她過了半分鐘,才喃喃地說。
吳倫好像有點兒誤會了,唉聲嘆氣地說:“真是……人人家里都有一本難念的經。算了算了,反正我這樣明天上班也撐不住,我給組長請個假吧。”
她爬起來掏手機發短信,屏幕盈盈亮起了光,黑夜里浮起一張白白的小臉。“幸虧她知道我今天晚上狀態不好,主要還是因為……”吳倫說著,看了林三酒一眼。“誒?你把臉洗干凈了長得不錯啊?我在柜臺時,怎么記得你血盆大口的?”
林三酒簡直懶得和她說話。
一直挨到四點,聽著吳倫發出了悠長平穩的呼吸聲,她悄悄掀開被子起來了。心里頭揣著事時,睡覺感覺就像是浪費時間。
凌晨四點時的城市是暗藍色的,像是現實睡著了以后做的一場夢。過夜生活的人回家了,清晨起床的人還沒醒,整個城市正是睡得最熟的時候,唯有路燈靜靜照亮著馬路,橘黃燈光融化在夜色里。
林三酒沿著馬路一直走,一路上把屬于現代社會的點點滴滴都看進了眼里:還沒開門,但是后廚已經冒起了蒸汽的早點店,鐵門關得嚴嚴的汽車配件維修店,路邊樹下堆了幾個不知道誰扔在那兒的垃圾袋,偶爾有一輛車疾馳而過。因為步速快,她走過的范圍很大了,也沒有踩著任何副本;家家戶戶都平穩地安睡著,不受一絲攪動。
她心里的最后一絲懷疑,也終于被打消了。她原本想過,這個世界會不會早就迎來了某種形式的末日,只不過仍舊維持了平和的假象——就像菌菇社會一樣——但現在一瞧,這確確實實是一個按部就班的人間。
汽車輪胎壓過地面的聲音,從身后靠了上來,在她身邊放緩了。林三酒回頭一看,發現是一輛亮著空車燈的出租車,里頭的司機正張望著往外瞧,似乎是要看她坐不坐車;她正要擺手拒絕時,只見那司機急忙一擰頭,油門一踩,逃命似的又急速駛離了她的身邊。
……妝不都洗干凈了嗎?這司機或許也和吳倫一樣,對力量和危險都很敏感?
林三酒站在凌晨無人的街頭上,一時間不知該往何處去才好,想了想,干脆繞了一個圈,從另一個方向往吳倫家折返。那小姑娘怕得累了,此刻睡得很熟,恐怕還不知道自己已經錯過了一個擺脫林三酒的大好機會。
吳倫住的地方,顯然不是什么地段金貴的區域。在繁華高級的市中心,一切都被包裝得干干凈凈、毫不費力;越往郊外去,人們想方設法生活的痕跡就越包不住了,露骨地浮上了表面。一家收廢品的小回收站大剌剌地挨著理發店,餐館門口滲著一片片黑色臟污水漬。
林三酒走著走著,忽然一轉頭,又折回去了。
她來到廢品站門口,見大門緊鎖,干脆繞進小道里——四周一片寂靜,這樣的小巷也沒有攝像頭,正好方便她一翻身就躍上了墻頭。底下是個院子,散發著臭烘烘的一股味道;正如她所想的那樣,里面堆滿了壓扁的易拉罐、塑料瓶……和舊報紙雜志。
林三酒悄無聲息地落了下來。她其實沒有一個明確的目標,但她確實太需要知道這個世界的訊息了;想了想,她干脆將所有的舊報紙都卡片化收了起來,準備帶走慢慢看。
“這么多,你得看到什么時候?”許久沒出聲的意老師問道。
“我掃一眼日期和標題就行,不需要把所有的內容都看過嘛。”
意老師沒了聲——過了一會兒,她忽然又說話了。“你這幾天多練習練習意識力吧,我……有點擔心。”
“你擔心什么?對了,怎么這兩天很少見你說話?”就是偶爾說一句,也馬上就沒了聲息。
“也說不上來什么……”意老師似乎也有些不大肯定。“我就是……有點累,就像是你犯困似的……我消失休息了一天,再回來的時候卻還是累。或許你開始練習,我就會感覺好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