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季山青來說,“葷食天地”真是一個挺愜意的地方。
隨著“嘩啦啦”一陣塑料袋響,一只白凈纖瘦的手從一個薯片袋子里掏了出來。指間除了四五片脆黃的薯片之外,紅潤的指甲蓋上還泛著新鮮的油光;一把將厚厚一疊薯片都送進了嘴里,聽著牙齒間清脆的“咔嚓”響,鹽和洋蔥交融的鮮味蔓延開來,叫季山青幸福地瞇起了眼睛。
不管是已經過期了的、還是吃了會得精神病的食物,對于禮包來說,都是難得可以吃的美味——因為給他吃飯純屬浪費資源,所以林三酒以前輕易不肯給他吃東西——更別提來到葷食天地以后了。
自己到底是靠著什么能源活動的,是一個季山青也提不起興趣去想的未解之謎;不過他對食物的熱愛,確實不比任何一個正常人類少。
抱著一大包零食趴在窗戶邊,他一對腮幫子鼓得跟塞滿了草的兔子一樣,一邊嚼一邊朝外頭哈瑞農場的方向張望。
雖然明知道林三酒短期內是出不來的,只不過季山青現在也實在沒有什么事可做。
頭幾天,他還將附近樓里所有的衣物都翻了出來,一層又一層地纏在了身上,活生生把自己打扮成了一個波西米亞人;然而幾天下來,這周圍連一個人影也不曾出現過,他的警惕性也就懈怠了。
“末日世界還是挺悠閑的嘛,”對地洞內情況一無所知的禮包,舒舒服服地嘆了口氣,抓了一把瓜子,又懶洋洋地將目光投出了窗外。
……這一次,哈瑞農場的門口正站著一個人。
季山青一愣。
他剛才那么一低頭的功夫,絕不會超過兩秒——剛才哈瑞農場附近一片區域里別說人了,連個活物都找不見;可就在這么短短的一眨眼功夫里,門口已經忽然十分突兀地多了一個人。
早上的霧有些濃,加上離得又遠,透過白蒙蒙的空氣,即使季山青使勁瞇起了眼睛,也只能看清楚一個隱約的瘦長輪廓,像一個小火柴棍似的,遠遠地立在街道邊上。
“是也想進副本的進化者么……”他在心底咕噥了一句,目光仍然流連在那人身上,一邊將一只瓜子放在了牙齒間。
隨著瓜子殼“咔”地一響,遠方那個小小的人影猛然唰地擰過了頭——下一秒,仿佛連白霧都消散了下去似的,季山青正好對上了那個人的一雙眼睛。
……那雙眼睛的眼底一片瑩黃,瞳孔細細長長,如同蛇眼一樣。
禮包一驚,忍不住騰地就站了起來,零食嘩啦啦地灑了一地;連從窗邊退開了幾步,他這才想起自己此刻正在幾百米外、三十層的高樓上——對方就算感官再敏銳,也不可能聽見或者看見自己的。
……那么,那個人就有可能也在查探附近的環境。
季山青定定神,隨即從窗戶一角小心地朝外探了探。剛才那人已經轉過了身去,似乎果然沒有發現他,此時正抬步走進了哈瑞農場。
只不過禮包想了一會兒,還是有些忐忑。畢竟林三酒不在身邊,以他的武力來說——不,他的武力根本就等于沒有,還是別冒險的好。
拿定了主意,他連忙將地上的零食收拾了一下,從消防樓梯下了幾層樓,進了另一間辦公室。
假如那個人真的看見了他,那么現在離開這棟樓就成了最不智的辦法了;而剛才自己被看見的位置附近,反倒成了對方很容易忽略的盲點。
這間辦公室在末日到來時,或許遭到了精神病人的攻擊,墻上、地上、辦公桌里,到處都留下了被斧子砍過的深深痕跡;落地窗全都了沒了玻璃,大片大片的血已經干涸成了黑色,殘尸在封閉空間里悶了兩年以后發出的一股怪味,熏得季山青渾身難受地站在門邊,什么都不敢碰。
就在這時,他聽見了“當”的一聲響,從另一側的走廊深處里輕輕地響起來,又迅速消失了。
季山青渾身一緊,忙盡量悄無聲息地推開了玻璃門,從門邊探出了一雙眼睛。
……等了一會兒,走廊里仍然安安靜靜的,好像沒有人在。
壯著膽子,季山青這一次把脖子伸長了一點。
走廊里早就沒有了燈光,只有盡頭一處小窗戶里透出了昏白的光線。仔細地等了一會兒,那一聲“當”又響了起來——這一次,禮包終于看清了發出聲響的東西,不由大大松了口氣。
原來是有一根鐵鏈不知怎么垂在了窗戶旁邊,一旦有風吹過,就會清脆地撞擊上窗框。
“真是自己嚇唬自己。”他拍了拍胸口,輕聲說了一句,將身體收了回來——辦公室里依然像剛才那樣空空蕩蕩,一片狼藉。
……除了那一條剛剛從落地窗外伸進來的手臂之外。
在季山青僵硬的目光里,一雙瑩黃色的蛇眼從窗外升了起來。男人順著窗框爬上了地板,朝他桀桀一笑:“……這位小姐,你是一個人嗎?”
就在禮包倒抽了一口冷氣的同時,林三酒也被面前的景象驚得猛然一閉眼——下一秒,她的臉上頓時被迸濺了一片熱熱的血點。
感覺到溫熱的血珠順著自己的臉頰滑了下去,她這才在一片震驚中睜開了眼睛,愣愣地望著面前的人,半晌也沒反應過來。
42號的人頭“骨碌碌”地一路滾了出去,厚厚的土很快就覆蓋住了他頭顱上的斷口,替他止了血;然而像噴泉似的還在咕咚咚朝外冒著血的身體,卻“咣”地一下重重砸在了地上,激起了一地塵土。
從42號倒下去的尸體后,露出了一臉血紅,卻仍然表情平靜的46號。
“不行,”他低頭朝著42號的尸體輕輕說了一聲,“……你是知道規矩的。”
在幾秒鐘之前,當46號忽然走近了42號身邊時,林三酒仿佛隱約聽見他說了半句“再給我個機……”——只是話還沒能說完,他的人頭便已經被一道灰影扔下了肩膀。
“你、你這是做什么?”一時間除了震驚之外,林三酒竟然對46號產生了一絲莫名其妙的憤怒:“你們不是同伴么?”
“當然不是了。”46號看了她一眼,好像很奇怪她的說法似的。當人頭落地時,他殺人砍頭的兇器也就瞬間消失在了空氣里,快得連一點兒痕跡都看不出來:“……他的考驗失敗了,就得死。”
考驗?
林三酒心里閃過了這兩個字,卻一句也沒問,只是忽然腳下一蹬,便朝后飛速退了出去——她已經意識到了,答案就在手里的日記卡上;如果對方不惜要殺人來維持秘密的話,那么他肯定也會對自己——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對面的46號卻沒有追上來,只是盯著她笑了笑。
“別跑呀。”一邊說,他一邊彎腰從面前的尸體褲兜里掏出了一個什么。直起身,46號笑著朝林三酒晃了晃手里的東西:“……拿你手上的卡片,跟我交換這個,怎么樣?”
林三酒一愣。
46號手上的,正是一疊照片——從那隱約的圖像看起來,正是土室之間水珠的排列分布圖。
“不僅僅是水珠的分布而已,”在這一瞬間邊抓住了所有人注意力的46號,仿佛知道她心里的想法似的,語氣肯定地說道:“……只要你同意交換,那么我和48號都可以參與到試毒中來,全程聽你們的安排。”
林三酒身后頓時響起了一片雜音——她緊緊握著手里的卡片,從來沒有過這么渴望地想知道卡片上的內容。
“不過讓我事先聲明,”46號沉下了聲音,慢慢地說道:“這個交易,僅僅在你沒看卡片內容前有效。只要你抬起手,哪怕只是看了卡片一眼、半秒鐘,這個交易也就失效了——沒辦法,即使這意味著我和48號不得不面臨一點麻煩,我也必須把你們全殺了。”
“49,你還愣著干嘛呀,”45號略嫌尖銳的聲音立即激動地從后方傳了過來:“這個交易能把大家都救下來!你快把卡片給他吧!”
林三酒咬緊了嘴唇,一時間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怎么樣?”46號歪頭問了一句,柔亮的頭發從他的額頭上滑了下去,沾上了幾點血。
“就……就算是我想跟你做這筆交易,”半晌,林三酒才出聲了。不管42號一行人到底是什么來頭,眼下從這個困境中脫身出去才是最重要的;雖然非常艱難,她還是一字一句地說道:“……我也有我的難處。”
“哦?什么難處?”
“你大概以為這是一個特殊物品,”林三酒有意將日記卡亮給他看了一眼,果然見46號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了過去,看來這卡片上的內容對他確實十分重要;她收起了卡,自己目不斜視地說:“但其實這是我的能力,我沒法就這么把它交給你。”
46號“唔”了一聲。
在45號“什么?”的驚叫里,他一手托住了自己下巴,似乎在考慮些什么。
林三酒渾身肌肉都繃緊了,早就做好了他下一秒就會突然發動襲擊的準備;只是過了好一會兒,46號卻笑瞇瞇地放下了手,朝她說道:“……這真是有趣的能力啊。”
林三酒抿著嘴唇,什么也沒說。
“但是世間所有的能力,都一定會有限制,這一點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了。”46號雖然五官平淡,但笑起來時卻有一種異樣的冷漠和溫柔,看起來讓人禁不住想避而遠之。“你這個能力的限制是什么?”
“我說了,難道你就會信?”
“恐怕你也是不愿意說吧。”46號一聳肩,“無妨。你這個能力應該是記錄周圍一定環境中所發生的事件和談話用的,看你特地跑到我們旁邊來埋下它就知道了,它的作用范圍恐怕很有限……不超過十米吧?”
林三酒臉色一下子冷了下來,什么也沒說。
日記卡似乎不一定隨著扁平世界升級而升級,至今的記錄范圍仍然是五米。
然而她的沉默對于46號來說,已經等于是肯定了。他笑著道:“如果它的記錄時間夠長的話,你也不會這么著急要把它拿出來。再放個幾天幾夜,說不定我們還會說些更加了不得的東西,被它記錄下來……所以第二個限制,應該是時間。”
沒錯——三者已中其二。
“只要知道有了時間限制,那么就好辦了。因為一旦時間上有了限制,就說明了你這張卡片的‘獨一性’——也就是說,不能收回一張再放一張新的,否則時間限制等同虛設。既然卡片是唯一的,那么接下來就可以推斷出兩種最有可能的特性。”
“一,在記錄了一段時間內的事件后,必須要讓卡片冷卻一段時間再用,而舊記錄在冷卻后依然可以看到。但是,我認為這一點不太可能。”46號看著她,接著笑道:“……我的錢,都押在了第二種可能性上。那就是在記錄時間滿了之后,你必須回收卡片、清空內容,下一次再繼續使用。”
即使對方的聲音自始至終都是平平淡淡的,仿佛在嘮家常似的,林三酒卻依然能夠感覺那一雙劉海后的銳利視線,一秒也沒有從自己的臉上挪開過。即使她已經冷下了一張臉、盡力沒有流露出任何一絲表情,但當46號忽然慢慢地彎起了嘴角的時候,林三酒便清楚了——
46號知道自己猜對了,他也知道林三酒對此已經心知肚明。
“那么接下來就簡單了。我把照片放進你的手里,你一手舉起卡片,在我面前把內容清空。”46號大概是瞧見了她在這一瞬間露出的警惕,立刻又笑了:“你不放心我也可以,那么就由48號把照片交給你,我在后面看著就行。”
在這三個人之中,48號的戰力不知為什么非常低——這一點,在剛才他面臨突發狀況時就能看出來;人在遇到危險、或者以為自己遇到危險時那一瞬間的本能反應,是根本偽裝不出來的。
林三酒知道自己根本沒有選擇的余地了。
“可以,”她帶著幾分不甘愿地低低應了一聲。“就由48號來吧。”
見46號果然將照片交給了48號,自己遠遠地退了出去,林三酒這才開啟了防護力場,充滿戒備地走上前去。按照說好的,48號將照片遞了出來,林三酒左手虛空放在照片前方卻不碰它,另一只手舉起了日記卡,將背面朝向她自己。
“那么,我清空了。”
林三酒的目光根本沒有側向日記卡的方向,只是牢牢地盯著48號。
……接下來的過程沒有出任何意外。在高度緊張的狀態下,那一疊照片按照計劃好的那樣,被順利地送進了林三酒的掌心里;當照片入手時,她還特地檢查了一下,見這疊照片果然還帶著被42號甩過的折痕,這才微微松了口氣。
“給你照片,也是為了我們本身的利益,我沒有必要騙你。”46號微笑著說道,“畢竟接下來,還要一起合作過關呢。”
“是啊。”
僅僅是交易了一次照片而已,但林三酒的背后卻已經出了一層薄薄的冷汗了,定了定神,這才強迫自己冷靜地應了一句。
“來,既然42號現在已經不在了,那么我們就沒必要敵對了,可以商量一下接下來怎么辦。”在46號的招呼聲下,大廳內的其余幾人,終于猶猶豫豫地靠了過來。
林三酒沒有出聲,有意落在了人群的最后方,目光拼命地在身邊搜尋著幻覺中的人物。
她剛才最后冒險做的努力,就是為了這一刻——
“我在這兒呢。”當薛衾溫柔地在她耳邊說了這么一句時,林三酒猛然呼了口氣。
……當日記卡被放在了48號眼前的時候,借著大廳中眾人拿出的光源,他曾經仔細地看過日記卡上的內容——甚至還因此變了臉色。
這也就說明,日記卡上的文字被映在了他的瞳孔里。
靠著一雙肉眼,想在短短幾秒鐘之內分辨出他瞳孔中的倒影寫的是什么,幾乎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然而所幸,她還有意識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