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離開酒店朝著第十丁出發以后,一行人已經在路上走了近兩個星期。
這兩個星期以來,幾人餐風露宿,再也沒能睡過一個完整覺;一路走下來,連生性好潔的禮包也終于成了一個灰頭土臉、風塵仆仆的泥人——唯一一個還算干凈的,大概只有不必親自走路的大巫女了。
只不過一行人連續走了幾個地方,也還是沒有找到簽證官的蹤跡;伴隨著腹中慢慢灼熱起來的饑餓感,這一段不知道何時才是終點的旅程就顯得更加漫長了。
“天色也晚了,”林三酒頓住腳步,抬頭看了看。一直延伸至遠方的高速公路上,一輪血紅的夕陽正逐漸地沉進了一片殘破的路面里。“……咱們好像也一口氣走了十來個小時了吧?”
背后立刻傳來了一個疲懶痛苦、又隱隱地燃起了希望的聲音——正是來自走路走得受不了了的清久留:“對啊,簡直太過分了。今天不如就先歇下來吧?”
這個要求,林三酒這一路上真是聽得耳朵都出繭了;別看清久留性子懶,唯一一件肯勤快做的事就是要求休息,而且說辭往往花樣翻新、層出不窮——“反正我是走不動了,”他又加了一句,身子歪著,好像馬上就要散架、渾身部件也要滾落一地似的。
“根據剛才的路牌來看,再往前走一點,”林三酒想了想,同意了:“……不是有一個小型國家公園嗎?叫什么熊嶺來著……等到了那兒再休息好了,國家公園里應該都有露營地,還可以找些水喝。”
她卡片庫里的清水其實還有不少,但在有外界資源的情況下,林三酒從來不動用存儲。
張了張嘴,清久留似乎還想說點什么;但見林三酒已經推著手里的輪椅邁開了步子,他到底還是不情不愿地跟了上來。
根據高速公路上的指示牌,一行人朝著北方又走了近一個小時,一直當天色完全黑了下來的時候,才終于找到了通往熊嶺國家公園的山道。
林三酒叫出了能力打磨劑,放在了仍在輪椅上沉睡不醒的大巫女手里,登時照亮了面前一段平坦的公路;幽亮的銀光傾瀉在夜色里,將這座森林公園的入口標示從一片黑夜的背景中拉了出來。
……被末日籠罩的城市,還不算徹底的死寂。在城市里走著走著,時不時地就會聽見從天邊傳來的、隱隱約約的呼號和驚叫——人類在社會崩塌后的每一天,依然在各個角落里,不斷地掙扎、存活、戰斗、死亡。即使叫人忍不住打冷戰,總算并不孤單。
但經過了近一天的行程,這些聲音都早被遠遠地拋在了身后。
走在這片夜幕下的廣袤森林公園里,林三酒才真正體會到了書中常說的——“好像自己成了這世上最后一個活著的人”。
輪椅在路面上敲擊出的細微聲響,就像是被夜色和林蔭同時放大了,清清楚楚地回蕩在夜色里。幾人的每一次呼吸、每一句話,只要一出口,就迅速地被涼涼的夜風裹走了,吹散在了無邊無際的黑暗森林里,仿佛一滴水落入了大海。
露營地離得不遠了,在一片明暗交錯的影影綽綽里,已經隱隱能分辨出一排木屋屋頂的形狀。一想到即將能在一個有片瓦遮頭、有床有水的地方休息一晚,連林三酒也不由稍稍松了口氣。
一口氣還沒有完全吐出來,眼前兩束刺目白光就驟然撕破了夜空,頓時驚得幾人紛紛住了腳——不等他們勉強睜開眼,一聲震耳欲聾的引擎轟鳴聲就已經從前方震動了山林,緊接著,那一個咆哮著的黑影就直直地朝幾個人沖了過來——看起來,是一輛十分沉重的大型卡車。
卡車速度已經踩到了極限,轉眼就已經快要撞了上來;就在禮包和清久留一聲驚呼、轉身要避的時候,林三酒一把推開了身前的輪椅,隨著她一抬手,意識力已經像浪潮一樣朝前卷了出去,瞬間迎上了卡車。
伴隨著轟然一聲重重的撞擊悶響,卡車在即將沖至林三酒面前時,硬生生地被意識力給攔了下來,車頭頓時被無形的屏障給壓癟了下去——引擎原地掙扎咆哮的聲音,驚飛了夜空中無數的棲鳥;輪胎在地上拼命地旋轉著,刨起了無數飛灰泥土,卻始終被攔著,不能再向前挪進半寸了。
……在兩個星期以前,林三酒的意識力還僅僅只能夠用來操縱小球。
引擎依舊在死寂的夜晚里轟鳴著,雪亮的車頭燈光刺進了眼睛里,叫人什么也看不清——林三酒瞇起眼睛,抬了個響指,一對車頭燈頓時就隨著脆亮的一聲“啪”而炸壞了,光芒登時滅了。
濃黑又一次籠了下來,只有能力打磨劑那幽幽的銀光,將卡車車頭染成了一片模模糊糊。
“出來。”林三酒冷冷地說。
透過擋風玻璃望去,坐在駕駛位上的黑影一動也沒動,雙手緊緊地握著方向盤,引擎聲低了下去。
“我說,出來。”林三酒一字一字地重復了一遍。
在她身后,禮包緊緊把住了輪椅,清久留叼著一根煙,帶著幾分戒備走了上來。
或許是發現對方比自己想象的人數要多,那黑影忽然一把拉開了車門,轉頭就朝后方攢了出去;黑影就像是某種專門在地下活動的動物一樣,靈活迅速地沖進了黑暗里——如果他的對手不是林三酒的話,也許還真就能跑掉了。
“呼”地一陣風響,林三酒的身體已經輕盈矯捷地躍過了他的頭頂,先一步落在了黑影面前;還不等他反應過來,她踏前一步、一個肘擊就砸進了那個黑影的面門里,對方連叫都沒能叫一聲,就被放倒在了地上。
一腳踏住了黑影,林三酒盯著他,揚聲朝禮包喊道:“扔過來!”
隨著季山青一甩手,一道銀亮像流星一樣劃過夜空,一下子落在了她的手里;隨即光芒一轉,照亮了地上不速之客的模樣。
才一看清對方的臉,林三酒不由一愣。
這個男人看起來三十上下,一頭臟得糾結成了綹的長發底下,一雙眼珠子左右分得遠遠的,使他的目光看上去好像永遠茫然著、沒有焦點。光才一打在他的臉上,他頓時擰著身子,瘋狂地朝身后露營地的方向嘶叫了起來:“他們來了!他們來了!快去找他們的飛船啊!”
好像不惜撕破自己的聲帶也要將話傳達出去一樣,他尖厲的喊叫聲甚至把林三酒的耳朵都震疼了;隨著他的呼喊,露營地的方向頓時隱隱傳來了騷動。
林三酒皺起眉頭,正要止住他的呼叫,只聽背后不遠處幾串腳步聲咚咚地近了;她一拳將那個還在不斷掙扎嘶叫的男人給打暈了過去,一行幾人戒備地盯住了前方的黑暗里。
“是誰在哪里……?”
腳步聲在不遠處停了下來。來人好像是特地走下了路面、藏身在了林蔭里以后,才輕聲輕氣地向林三酒一行人問出了聲:“……你們是什么人?”
“你們又是什么人?”林三酒揚聲應道。
“我們……我們是一群沒了家的人,住在這兒很久了,”那個干啞蒼老的聲音低弱地回答說,“那是我的兒子,他是個精神病,總是說有一天外星人會找到我們、殺了我們之類的瘋話……他有病,對不住你們,你別跟他計較了,能不能放了他?”
林三酒瞇起了眼睛,禮包和清久留也彼此對視了一眼。
“放了他倒是沒問題……但你怎么沒有也跟著發瘋?”她一邊說,一邊將腳下的男人提了起來。
像是問到了什么難言之隱似的,那老頭兒的聲音頓了一會兒。
“唉,都是命。”他的聲音細得像是隨時能被風吹斷,好像余下的氣也不多了。“……搭上了我老婆、我兒子倆人,我才知道原來不能吃東西。勉強靠著注射液活下來以后,我就在這兒住著,照顧我兒子,還有其他一些也得了精神病的人……城市里不敢去,太亂了,總是死人。”
一邊說,一個佝僂著后背的干瘦老頭兒,就從林子里謹慎地探出了半張臉來——能力打磨劑的光芒不亮,但他臉上干枯縱深的紋路與一頭亂糟糟的頭發,仍然在昏白的光芒里一清二楚。
“什么注射液?”
“我本來是一家醫院的清潔工,”老頭嘆著氣,語氣疲憊地說道:“世道一亂,沒有人顧得上醫院了;我趁亂把醫院里的葡萄糖、營養液和注射器都搬走了……能活一天,就照顧他一天吧。”
林三酒看了看身邊二人,將那男人扛在了肩膀上。
“你們在這兒住了多久了?一共有多少人?”
“至少也有半年多了,除了我們父子倆,還有四個精神病……再多,我也照顧不過來了。”干瘦老頭見了她的舉動,立刻像是松了一口氣,從林子里迎了出來:“誒,姑娘,你把他給我就行——”
老頭兒個子才剛剛到林三酒的肩膀,她當然不好將這個挺沉的瘋兒子一股腦地砸在他身上;搖了搖頭,林三酒示意禮包推上輪椅,轉頭道:“我給你送進去吧。”
老頭兒大概是很久沒有被神智清楚的人幫過忙了,一張嘴顫著,半天也只擠出了一聲謝謝。
站著一排木屋的露營區,此刻顯得十分不安生。或許是被那個瘋兒子的聲音給驚擾醒了,另外四個精神病人也都拉開了窗子,四張白臉在黑夜里直勾勾地盯著來人——門都被老頭給鎖上了,據說是免得他們一激動起來就跑進林子里去。
作為最沒有人要的物資,老頭拉回來的食物倒是不少,東一箱西一箱地扔在露營區的地上。或許是精力不濟,他每兩天才給病人們喂一回飯,叫他們不至于餓死、也不至于隨處便溺得收拾不過來。
“從這兒往外走不太好走,”把兒子放回了自己的木屋里后,老頭兒這才又摸黑走了出來,借著能力打磨劑的銀光,朝林三酒一行人的身后指了指。“……你們出去的時候,要當心別上了岔路,順著寫著管理處的牌子……”
“事實上,”林三酒與另外二人對視了一眼,隨即輕聲打斷了他:“我剛才看見這兒還有幾間空的木屋。我們今天也走累了,打算在這兒歇一晚——不知道方不方便?”
老頭兒一愣,好像有些沒反應過來、又好像有些吃驚地咳嗽了起來;等過了一會兒,氣息喘平了,他這才點點頭,指著不遠處的木屋說:“一個晚上的話……當然可以。”
他很可能是對著幾個年輕人毫無辦法才同意的;但不管怎么樣,十五分鐘后,一行四人就已經在最大的一間木屋里安頓了下來。
(感謝名單在感言里,手機端可能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