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全舉起茶壺的手,在半空中頓了一頓,才接著將茶倒進了杯子里。
“這就要看你怎么定義人了。”他頭也不抬地說,“有心跳,有血液,有生有死者是人類?還是有思維,有回憶,有喜有哀者是人類?”
他微微一笑,將茶杯遞給林三酒。“如果按照前者的定義,我早已不是人了。但在我自己看來,我是人,尤其是跟你的那兩個朋友比起來。”
林三酒腦中有一個發條好像突然被擰緊了,她接過茶杯,兩眼直盯著阿全。“你——我的朋友——”
“是啊,我知道他們在哪里。”
阿全將一條腿架在膝蓋上,滋溜了一口茶。“說來挺不好意思的,那個長頭發的小孩,他落下的地方恰好是我的回憶錄,我自然不能讓他留在這里,所以當他來向我打聽你的去向時,我就給他引去了另一個回憶錄中。你看,我恰好知道一個地方,能夠讓人清晰地看見一道伸往遠方的足跡……他為了找你,就順著那道足跡進去了。”
即使知道是他們一行人闖入對方領地在先,阿全只是在做危機應對,林三酒還是忍不住條件反射地生出了怒意——就像一個不太講理的母親。
她不得不先在腦海里給自己講了幾句理,才忍著氣問:“他陷進回憶錄多久了?人沒事吧?他去哪兒了?你能給他帶回來嗎?”
說來奇怪,同樣的事發生在她身上,她能夠看作是事態發展、無奈使然——畢竟一個在末日世界中生存的人,風波和危險都是難免的;但若發生在禮包身上,卻像是一種不公了。
阿全看了她幾眼,似乎對她的怒意有點兒驚訝。
“看來是對你很重要的朋友。”
“是的。”
阿全放下了茶杯,笑了一笑,說:“雖然我不明白為什么,但你倒不必擔心他。從精神穩定角度來說,相比你和另一個姑且算人的家伙來說,那個孩子是最安全的……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他最不安全。因為如果你沒有找到我的話,我會讓他永遠留在回憶錄里出不來。”
林三酒聽得愣住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阿全不知從哪兒掏出那本雜志,打開來嘩啦啦地翻了一會兒。
林三酒看著封面上的三流八卦標題和大幅人物彩圖,隱隱猜出是怎么回事了,越發感覺像做夢一樣不可思議——那么多回憶錄,難道全部都被這個男人裝在一本小道雜志里了嗎?
“這兒,”他用手指打了一下雜志,說:“從這個開始……唔,他運氣不大好,雖然也知道要避開觸發回憶的核心,但結果反而一連觸發了五個回憶錄,是你們當中最多的。”
林三酒的心才一揪緊,就聽阿全繼續說道:“不過,他絲毫沒有受影響。”
這一次,她的怔忡換了一種意味。
“我……我不明白。”
阿全看了她一眼,把同一個意思又重復了一次:“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不管他經歷了什么回憶錄,經歷了幾個,他都絲毫沒有受影響。”
好像除了呆呆的那一句“我不明白”,林三酒一句合適的話也想不出來。
“但是,這不可能,”過了一會兒,她才喃喃地開了口,手指不斷在野戰褲上劃圈。“你知道得肯定比我清楚,這不可能。在觸發回憶的時候,我們就徹頭徹尾地‘活’在了記憶主人的軀殼,接受、感受到了他們的一切……啊,我懂了,你是不是弄錯人了,我另一個朋友的確有可能毫無反應,因為他不具有人類的感情。”
阿全考慮了幾秒,說:“不,我很確定我沒弄錯。我說的那一個毫無反應的,是一個外貌很漂亮、分不出男女的孩子,頭發大概有這么長吧。”他在胸前比劃了一下,又問:“你想看看他嗎?但你不要靠得太近。”
還不等林三酒回上一句“怎么看”,他已經先一步將雜志翻了過來。
林三酒曾見過不知多少人、墮落種、物件效果或能力朝她撲來,但看見一個小世界朝她撲來,卻還是第一次——那一整頁大幅圖片中的場景竟驀然躍出了頁面,如同海浪一樣霎時就淹沒過她,將她牢牢擒住了。
意老師沒有示警,她也沒有感覺到危險,在一晃神之后,林三酒發現自己正“浮”在一片長沙灘上。
這一天沒有陽光,遠方海面上氤氳著灰蒙蒙的淡霧,一個女孩的背影坐在原本雪白、卻被天色染成灰青的沙灘上,靜靜聽著海濤聲擊打在靜謐的世界上,一動不動。她身后的幾只細長腿兒的水鳥,腦袋一探一探地在沙灘上尋食。
這種感覺太奇怪了,這只是她看見的第一層——她不需轉頭,就能看見第二層;仿佛是兩層畫片疊在一起,用一點點意志力過濾掉最上層的畫面之后,季山青就浮現出來了。
他站在同樣一片沙灘上,就在那女孩所坐之處,站在蛋青色的天光與愁云似的薄霧中。
阿全的聲音響了起來,與剛才聽著一樣,仍舊在幾步之遙外。
“那女孩就是回憶錄的主人,你的朋友按理來說,應該能體會到她的一切情感才對。那女孩的回憶中沒有什么天翻地覆的事……她的一生都始終游離在人群之外,整個回憶都是灰落落的。每一次我看見她的回憶,都會陷入淡淡的、無可名狀的失落和憂郁里。”
季山青的神色,與憂郁絲毫沒有一點關系:他的眉頭緊緊皺著,神色煩躁得就像是明明身有急事,卻不得不耐著性子看完一場他不感興趣的戲。
他顯然對自己的身份把握得很清楚,因為林三酒對他各種微小的表情都太熟悉了,甚至能看出來他現在正在計時。
“我……我沒想到。”
她開口時眼前霎時一花,再定睛一看,阿全已經將雜志重新翻了回去。林三酒怔怔地看著那本雜志說,“不受影響的,應該是余淵才對,他沒有情緒……”
“你的另一個朋友嗎?”阿全笑了笑,“他嘛,倒是另一個極端。既然我準備不為難你們了,我現在就得把他拉過來,你要趕緊叫醒他。他沉浸得太深了,已經出現了相應的體征變化——他的呼吸已經斷了幾次了。”